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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八九


  慈禧太后點點頭,轉臉問說:「皇帝有什麼要交代王文韶的?」

  皇帝想了一下說:「劉坤一……」

  「王文韶,」慈禧太后打斷他的話說:「你站過去,聽皇上跟你交代。」

  等王文韶到了身邊,皇帝略略提高了聲音說:「劉坤一、張之洞曾經奏過,沿海沿江各地,照商約,保護洋人,應該照辦。各省教民,地方官要加意保護。」

  「是!」王文韶停了一下,看看兩宮皆無別話,便即說道:「臣聽說皇太后、皇上打算巡幸太原,似乎不妥。」

  「喔,」慈禧太后問:「怎麼呢?」

  「毓賢在山西,殺洋人、殺教民,手段狠毒,怕洋軍不饒他,會派兵到山西,驚了乘輿。」王文韶答說:「不但太原遭了浩劫,其他還有大同、朔州、五台、榆次、汾州、平定、徐溝各縣,洋人跟教民死的也不少。以臣測度,各國聯軍,怕會進兵山西。」

  慈禧太后為之發愣,好半晌才問:「不到太原,又到那裡去呢?」

  這一問將王文韶問住了,不過他賦性圓滑,從不做推車撞壁的事,想了一下,從容答道:「乘輿所駐,就目前來說,自以太原為宜。倘或講和講得順利,皇太后、皇上回鑾也方便。如今要籌畫的是,怎麼樣讓洋人不至於往山西這面來。」

  「對了!必得往這條路子上去想,才是正辦。」慈禧太后說:「井陘是山西通京城的要路,必得多派人馬把守。」

  「是!」王文韶答說:「這是一定的。此外,臣以為不妨下一道上諭,說暫駐太原,這樣緩急之際,再挪別處,就不至於驚擾人心了。」

  「這個主意好!」慈禧太后很坦率地說:「預先留個退步,免得看起來是讓洋人攆得無路可走,面子上好看些。」

  「可是,」皇帝插進來問了一句:「除了太原,還有什麼地方好去?」

  「西安啊!」慈禧太后毫不思索地答說:「關中自古帝王之都,有潼關天險,不怕洋人攆了來,只要朝廷能照常辦事,不怕洋人的威脅,講和也就容易多了。」

  「是!皇太后高瞻遠矚,看得透徹。不過,洋人恐怕放不過毓賢。」

  「放不過的,豈止毓賢一個?」慈禧太后略略將聲音放低些:「王文韶,你倒想,這是什麼時候?自己都還沒有站穩腳步,能講紀綱嗎?」

  「是,是!」王文韶連聲答應,不由得就想,怪不得慈禧太后能獨掌大權數十年,胸中確有丘壑。

  「王文韶,國家危難的時候,全靠老成。所以,我一定要你趕了來,讓你吃這一趟辛苦,實在也是萬不得已。如今榮祿還不知道在那裡,就算有了下落,怕也要讓他留京辦事。行在軍機處,你要多費點心!」

  「臣盡力而為,決不敢絲毫推諉。」

  「不是說你推諉,是要你多拿主意。」慈禧太后又說:「我聽說你在京的時候,遇事退讓,以後可不必象從前那樣子謙虛了!你記著我的話,放在心裡好了!」

  最後這句話的言外之意,是非常明顯的,剛毅與趙舒翹獲罪,是遲早間事,榮祿留京,禮王與啟秀未曾隨扈,則行在軍機處總有一天,只剩下自己獨挑大樑。

  意會到此,恐懼不勝之感,多於簾眷優隆的喜悅。王文韶在心裡說:「一條老命,怕要送在太原或者西安了。」

  ※ ※ ※

  到得第三天,吳永大為著急了。兩宮及王公大臣的供應難支,猶在其次,各處潰散的士兵,越來越多,由於有馬玉昆的支持,軍紀倒還能維持,但食物已有匱乏之勢。兩天來,鄉人如趕集般進城來賣糧、賣菜、賣用百物的,接連不斷,城門口擁擠不堪,到得這天,大為減少,顯然的,存貨出清,無物可賣了。

  眼看供應難周,而慈禧太后卻並無啟蹕的意思,吳永焦急不堪,只有到軍機處去訴苦。王文韶頗為深沉,聲色不動;

  趙舒翹已窺出端倪,如俗話所說的「泥菩薩過江,自身難保」,不敢多事為吳永出什麼主意;倒是剛毅有擔當,慨然說道:「回頭我替你面奏」。

  到得午後,有了好消息,兩宮決定次日啟駕。接著,由軍機處來了一紙通知:「本日奉上諭:吳永著辦理前路糧台。」初承恩命,不免驚喜交集,可是靜下心來細細一想,才發覺這個差使幹不得!

  於是吳永趕到軍機處,先向王、剛、趙三人恭恭敬敬地行了禮,方始開口:「三位大人,不是吳永意圖推諉,從來大駕巡幸,沒有派縣官為糧台的先例……」

  「漁川!」保薦吳永這任差使的剛毅,揮手打斷他的話說:「軍機處的廷寄,直接發給縣官,亦是沒有先例的。這是什麼時候?只要事情辦通,還講什麼儀制!」

  「就因為事情辦不通。」吳永答說:「第一、此去一路荒涼,拳匪潰兵騷擾,只怕地方官早就躲開了。就能找得到,市面蕭條,士紳四散,要糧沒有糧,要錢沒有錢,我這個前路糧台的責任擔不起。第二、大駕起行,我如果扈駕隨行,地方善後,無人負責,散兵游勇,目無法紀,教我職司民牧的怎麼對得起懷來的百姓。」

  「這你倒不用愁!」王文韶說:「跟馬玉昆商量,讓他留一營人在這裡鎮壓,不就沒事了?」

  「對了!」剛毅接口說道:「至於辦前路糧台,實在非明敏練達如足下不可,時世艱難,上頭也知道的,稍有不到之處,決不會有什麼責備。漁川,你勉為其難吧!」

  眾口一詞,勸慰勉勵,吳永無法,只得硬著頭皮,挑起這副千斤重擔。當天料理了啟蹕諸事,又處理了縣政與家務,擾攘終宵,等黎明跪送兩宮以後,隨即上馬打前站。

  第一站就是明英宗蒙塵之處的土木堡,此地象榆林堡一樣,本是一個驛站,這時不僅驛馬無存,驛丞逃得不知去向,而且堡內人煙斷絕,兩宮中午到此打尖,連茶水亦無著落。

  正在焦急無計之際,幸好宣化府派了人來接駕,備有食物,吳永如釋重負,匆匆交代過後,趕到二十裡外的沙城去準備兩宮駐蹕。

  沙城仍是懷來縣的轄區,駐有巡檢,吳永前一天已派了人來通知,選定一處俗稱「東大寺」的古刹為行宮。部署粗定,大駕已到。送入東大寺後,連日勞頓,幾無甯時的吳永,已近乎癱瘓,連上馬的氣力都沒有了。

  「老爺,」他的跟班吳厚勸說:「不管怎麼樣,先歇一歇再說,病倒了,可是件不得了的事。」

  這話讓吳永悚然一驚。果真病倒了,不但無醫無藥,而且還不能不力疾從公,即令性命能保,差使一定幹不好。與其如此,則不如拚著受一頓責備,先找個地方將養一陣,好歹等精神稍稍恢復了再作道理。

  於是找了一座破廟,吳厚將馬褥子卸了下來,在廟內避風之處鋪好,讓吳永半坐半躺地休息。那知門外的一匹馬洩露了行蹤,不多一會,隨扈的各色人等都趕了來找吳永,要這,要那,吵鬧不休。

  就這時候,又來了一群士兵,為首的自道是武衛左軍,問吳永要糧餉之外,還要馬料。

  「你們看見的,土木堡空空如也,那裡來的糧餉馬料?」

  「你是糧台,幹什麼的?」為首的那人橫眉怒目地說,「快想法子!說空話沒有用。」

  「快想法子!快、快!」另外有人在催,而且將手裡的刀一揚,大有威嚇之意。

  吳永本就積著滿腹的怨憤,經此一激,百脈僨張,將胸一挺,厲聲說道:「你們都是國家每年糜費大把餉銀養著的,養兵千日,用在一朝,那知道洋人一到,嚇得不戰而潰,以至於聖駕蒙塵,慘不可言!你們不想想自己的罪孽,到今日之下,還是這副魚肉百姓的態度!我奉旨辦糧只有一天,剛剛趕到這裡,什麼都沒有佈置,那裡來的糧餉馬料?性命,倒有一條,隨你們怎麼處置好了!」

  說到這裡,連日所受的氣惱、委屈,以及種種可恥可痛的見聞,一起湧到心頭,不覺悲從中來,放聲大哭。

  這一哭身子就軟了,撲倒在地,只覺得哭得越響,心裡越舒服,淚如泉湧,自己都奇怪,一個人何能蓄積如許淚水。哭得力竭聲嘶,漸成抽噎,只聽吳厚在喊:「老爺、老爺!不要太傷心!」

  吳永收淚張目,入眼便有清涼之感,太監、王府護衛、士兵、京官等等一大群人走得一個不剩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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