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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八八


  就這時候,吳永來商量如何整飭軍紀,又談到甘肅藩司岑春煊,亦已帶兵趕到懷來保駕。剛趙二人一聽到這個消息,臉上不約而同地擺出鄙夷的神色,同時「嘿,嘿」冷笑。

  「莫非他亦要你供應?」趙舒翹撇一撇嘴說:「你這麼一個山僻小縣,那來那麼多閑飯,供養不相干的人?」

  吳永覺得他這話很刻薄,心中不免反感,當即答說:「他是領了勤王兵來的,似乎不能不一例招待。」

  「他是奉旨防堵張家口的,離著這裡還有兩百里路呢!跑到這裡來幹什麼?他既然擅違旨意,你何必理他?」

  吳永不知剛趙二人,為什麼對岑春煊如此不滿?不過說起來也是為他設想的好話,不宜再爭辯。話不投機,告辭就是。

  「慢慢,漁川!」趙舒翹突然拉住他說:「我有件事跟你商量。現在要發廷寄,可是軍機處的印信沒有帶出來,想借你縣裡的大印一用。如何?」

  發上諭借用縣印,這怕是從雍正七年創設軍機處以來,從未有過的奇事,吳永正不知如何作答,剛毅開口了。

  「這件事我覺得頗為不妥!向來借印要平行衙門,方合體制。借用縣印,似乎太不稱了!」

  「這是什麼時候,還講體制?」趙舒翹亦是很不以為然的神情:「有縣印可借,已是萬幸。要知道,在這條路上,只怕任何部院的國防印信,都不及懷來縣那塊『豆腐乾』管用。如說一定要平行衙門的印信,莊王帶著步軍統領的大印,不妨借用。可是八百里加緊的文書,恐怕驛站反而視為無關緊要,轉成遲誤。」接著又向吳永說:「漁川,你總知道的,從來廷寄都是交兵部專差寄遞,普通驛站,那識得其中的輕重。你別聽老頭子的話,管自己辦去。」

  「是!」

  吳永趕回到縣衙門,取十個沒有銜名的白紙大公文封,在正中蓋上縣印,親自送了去。步出大堂,只見門上傳報:「王中堂到!」

  接著一輛單套的騾車,已直入儀門,吳永迎上面去一看,王文韶已由他的長子王稚夔扶著下車了。

  他跟吳永素識,此時自然不必作何寒暄,只說:「當時來不及隨駕,今天才趕到。」

  「中堂辛苦了!」吳永答說:「公館已經預備好了。不遠!」

  「我不走了!累得寸步難行,就在你衙門裡住一晚再說。」

  住一晚固無不可,無奈衙門的所有差役,連吳永貼身的聽差,都派出去供奔走了,而貴賓不能沒人伺候,是一大為難之事。迫不得已只好由吳永的寡嫂親自下廚,草草設食,而在王文韶父子已是無上盛饌,飽餐已畢,隨即上床,少不得還有幾句話交代吳永。

  「漁川,拜託代為陳奏,我已經到了,今天實在累得不得了,不能到宮門請安,准定明天一早入值。」

  「是!」吳永惦念著剛、趙二人在等候印封,答應一聲,掉頭就走。

  「喔,還有件事,請你務必代為奏明,軍機的印信,我已經帶來了。至要、至要!」

  「那太好了!」吳永亦代為欣慰:「今天剛、趙兩位,還為印信大抬其杠呢!」

  【八七】

  行在辦事,還是如在京時的規制,慈禧太后仍是一早召見軍機。見了王文韶,慈禧太后又傷感,又安慰,溫語慰問,談到北來途中的苦況,君臣相對雪涕,把眼圈都哭紅了。

  王文韶是七月二十二黎明出京的,雖只晚得兩宮一天,卻帶來了許多重要的消息,慈禧太后最關心的當然是大內。

  「大內是日本兵看守。聽說因為日本也是皇國的緣故,所以很敬重中國的皇宮,沒有進去騷擾。」

  「這話靠得住嗎?」慈禧太后驚喜地問。

  「臣聽好些人這麼說。想來不假。」

  「那倒難得。」慈禧太后深感安慰,而且激起了希望,覺得局勢猶有可為,想了一下問道:「榮祿呢?在不在京裡?」

  「聽說是往良鄉這一帶走的。」王文韶答說:「大概是到保定去了。」

  「李鴻章呢?可有消息沒有?」

  「還是在上海。」

  「如今自然是要講和了!既然講和,越快越好。」慈禧太后問道:「你們看,該怎麼著手?」

  「回皇太后的話,」剛毅答說:「奴才的意思,除了催李鴻章趕緊進京以外,眼前不妨責成榮祿、徐桐……」

  「徐桐死了!」王文韶插了一句嘴。

  這一下打斷了剛毅的話,慈禧太后急忙問說:「徐桐是怎麼死的?」

  王文韶一向圓滑,不喜道人短處,此時卻有些忍不住了,「徐桐是懸樑自盡的!總算殉了國。」他說:「不過,徐桐的兒子徐承煜真是梟獍。臣聽人說,徐桐本來命徐承煜一起上吊,父子同殉,那知徐承煜將老父送上了圈套,還抽掉了墊腳的凳子,然後自己悄悄兒溜掉。那知天網恢恢,疏而不漏,徐承煜落在日本兵手裡,如今關在順天府衙門。」

  慈禧太后長歎無語,剛毅、趙舒翹則不無兔死狐悲之感。君臣默然半晌,仍是慈禧太后強打精神,計議國事,接續未完的話題,決定一面命李鴻章立即籌商辦法,向各國轉圜,一面命榮祿與英國公使直接商談,如何講和。

  談和當然要條件。從出京以來,慈禧太后雖在顛沛流離之中,仍念念不忘此事,心口相商,已打算了好幾遍了。賠兵費,當然是免不了的,如需割地,必得力爭,爭不過亦只好忍痛。最使她為難的是懲凶。罪魁禍首是載漪、載勳、徐桐、剛毅、趙舒翹、李秉衡、毓賢等人,固已成公論,但她自問,又何能卸責?如果自己懲辦禍首,則追究責任,到頭來「訓政」之局,便將不保,倘或不辦,洋人必以為無悔禍之意,講和更難。此中的關係委曲,唯有榮祿能夠瞭解,而眼前則只有王文韶還可以談一談。

  因此,這天中午又獨召王文韶入對,為了優禮老臣,更為了讓重聽的老臣能聽得清她的話,特意吩咐,站著回奏好了。

  「王文韶,」慈禧太后提高了聲音說:「你是三朝老臣,國家到此地步,你要知無不言,言無不盡才好。」

  王文韶側著聽力較好的左耳,屏息聽完慈禧太后的話,一時摸不清她的用意,只得答一聲:「是!臣趕來了,就是跟皇太后、皇上來共患難的。」

  「對了!」慈禧太后欣慰地說,「也必得你們幾個存著這樣的心,才能挽回大局。」她停了一下又問:「你第一次進總署是什麼時候?」

  王文韶想了一下答說:「是光緒四年八月裡。」

  「二十二年了!」慈禧太后說:「記得這一次回總署是前年六月裡。」

  「是!」

  「你對洋務也很熟悉,看看各國公使對講和是怎麼一個意思?」

  「各國公使倒還好。」王文韶說:「上次皇太后慈命,饋贈各國公使瓜果食物,人非草木,他們也是知情的。」

  聽得這話,慈禧太后喜動顏色,「是啊!我也是留了餘地的。」她說:「我也是早就看出來,義和團已經不足用了,無奈那些人象吃錯了藥似的,成天歪著脖子瞪著眼,連我都認不得了。這裡面,我的難處,外面不知道,你是在內廷行走的,總該看得出來。」

  「是,臣都看到了。」

  「我擔心的是,各國不明我中國的情形,只以為凡事都是我作主。其實,凡有大事,我總是找大家商量,這一次宣戰,不也連叫了三次『大起』嗎?」

  「是!」王文韶已懂得她的意思了,莫讓洋人歸罪「無辜」,想了一下答說:「臣的意思,朝廷沒有表示,也不大妥當。」

  「大局鬧得如此之糟,」皇帝突然插了一句嘴:「對百姓總要有個交代!」

  此言一出,慈禧太后的臉色變了!王文韶卻不曾聽明白,因為皇帝的聲音低,他又站得比較遠。不過從神色看,可以猜到皇帝說了一句不中聽的話。

  「皇上的意思,」慈禧太后為他轉述那句「不中聽」的話:「大局鬧成這個樣,京城都失守了,說對百姓要有個交代。王文韶,你說,該怎麼交代?」

  這一問,不難回答:「無非下罪己詔!」王文韶應聲而答。

  不動聽的話,立刻變成動聽了,慈禧太后心裡大感輕鬆,但不便表示意見,只問:「皇帝,聽見王文韶的話了吧!」

  「是!」皇帝咬一咬牙,毅然決然地說:「總是兒子的過錯。」

  這一下,慈禧太后更不便說什麼了,只跟王文韶商議:「皇上也覺得應該下這麼一道上諭。你看,應該怎麼措詞呢?」

  王文韶想了一下答說:「總要委婉聲明不得已的苦衷。至於細節,臣此時亦無從回奏,要回去細細琢磨。」

  「對了!這個稿子怕要你親自動筆。」

  「是!臣一回去,馬上就動手。」

  「好!你要多費心思。」慈禧太后沉吟了一下又說:「冰凍三尺,非一日之寒。大局壞到如此,也不是一個人、兩個人的錯,果然大小臣工,實心實力,念念不忘朝廷,也就不至於有今天的艱難了。」

  「是!」王文韶答說:「皇太后這一層訓示,臣一定敘進去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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