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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八四


  話到此處,已有嚶嚶啜泣之聲。慈禧太后亦覺得此情難堪,拿衣袖拭一拭眼淚,少不得還要說幾句安慰大家,並藉以表白的話。

  「其實我亦捨不得你們,不過事由兒逼著,也教沒法子。你們看我這一身衣服!一路上會吃怎樣的苦,誰也不知道,倒不如在宮裡!」慈禧太后靈機一動,撒個謊說:「我已經交代榮祿了!他會跟各國公使辦交涉,一定會好好兒保護你們,各自回去吧!」

  宮中的妃嬪,除了井中的珍妃以外,誰也不敢跟慈禧太后爭辯,而且看這樣子,跟著兩宮一起逃難,也還是吉凶莫保。然則一動不如一靜,且聽天由命好了。

  這樣一想,就更沒有人提出願意扈從的要求,由年齡行輩最長的文宗祺貴妃修佳氏,說一聲:「皇太后、皇上一路福星,早日回鑾!」然後在蹈和門前排班,等著跪送兩宮啟蹕。

  在慈禧太后,到此地步當然什麼儀注都顧不得了!出蹈和門急步往西而去,後面跟著皇帝、皇后、大阿哥,還有個慈禧太后的「清客」,籍隸雲南,善書能畫的繆素筠,此外就是一大群太監、宮女了。

  到得西華門前,只見三個漢裝婦女跪著接駕,走近了方始看出,是瑾妃與慶王的兩個女兒三格格、四格格。瑾妃不等慈禧太后開口,先就說道:「奴才跟了去伺候老佛爺。」

  「好吧!你跟著。」慈禧太后又問慶王兩女:「你們姐兒倆,怎麼也在這兒?」

  「奴才的阿瑪,叫奴才兩個來伺候老佛爺!」

  雖在這倉皇辭廟之際,慈禧太后仍然神智清明,瞭解慶王此舉,所以明心,表示決不會勾結洋人,出賣太后,遣此兩女陪侍,實有留為人質之意,因而欣然答應說:「好!好!

  你們也跟我走。」並又問了一句:「你阿瑪呢?」

  「在外面候駕。」三格格指著西華門外說。

  西華門外候駕扈從的,不止慶王,有肅親王善耆,莊親王載勳、載漪、載瀾兄弟,鎮國公載澤,貝子溥倫,軍機大臣剛毅、趙舒翹,以及內務府大臣兼步軍統領衙門右翼總兵英年等等。

  草草行過了禮,慈禧太后說道:「都起來說話。」

  「是!」慶王答應著。首先站了起來。

  「就這幾輛車?」

  慶王不答,載漪亦不作聲,其餘王公自然更不會開口,於是剛毅站出來說:「皇太后、皇上坐英年、載瀾的車好了。」慈禧太后點點頭,簡單明瞭地說:「溥倫陪著皇上坐一輛,大阿哥在我車上跨轅兒!」

  「是!」大阿哥大聲答應,歪著脖子,撅起厚厚的嘴唇又說:「老佛爺,是先上那兒啊!」

  「不許這麼大聲說話!回頭趕車是車把式的事,不許你插手!」慈禧太后又說:「大家上了車,都把車簾子放下來,別讓人瞧見。」

  說完,攜著慶王兩女上車,李蓮英便走向慶王面前,低聲說道:「老佛爺的意思,從德勝門出城。王爺,你看這麼走,可妥當?」

  「也只有出德勝門這一條路。北平城都是日本兵,我派人先去打交道。」慶王想了一下說:「不如老佛爺先上西苑歇一歇,等辦好了交涉,再來請駕。」

  「是的。就這麼說了。」

  於是慈禧太后的車子,先到西苑,傳膳未畢,慶王來報,德勝門可以走了!慈禧太后丟下金鑲的象牙筷,起身就走,坐上車子直奔德勝門,輪子在難民叢中一寸一寸地移動,幾乎費了個把鐘頭,才能穿越城門。

  到這時候,慈禧太后才拉開車簾,回頭望了一下,但見城頭上已樹起白旗了。

  ※ ※ ※

  兩宮出亡,聯軍入城,首先死的是大學士徐桐。

  徐桐從東交民巷逃出來以後,就借住已故大學士寶鋆的園子裡,聽得城上已樹了降幡,便命老僕在大廳正樑上結了兩個圈套,然後喚來兩個兒子,行三的徐承煜與最鍾愛的幼子徐承熊。

  「我是首輔,國家遭難,理當殉節。」他對徐承熊說:「你三哥位至卿貳,當然亦知道何以自處。」說到這裡向繩圈看了一眼:「我死以後,你可以歸隱易州墳莊,課子孫耕讀傳家,世世不可做官。」

  「爹……」徐承熊含著兩泡眼淚跪了下來,哽咽著有言難訴了。

  「老麼!你快走。」徐承煜說:「你這樣會誤了爹的一生大節!」

  「說得不錯!」徐桐閉上眼睛強忍著眼淚說:「你快走,莫作兒女之態!」

  「快走,快走!」徐承煜推著幼弟與老僕說:「等鬼子一來,你們就走不脫了。」

  「那麼,」徐承熊含淚問道:「三哥你呢?」

  「我,」徐承煜答說:「身為卿貳,當然盡國。走,走,你們快走!不要誤了爹與我的大事。」

  老僕知道,處此時際,最難割捨的,便是天倫骨肉之情。徐承熊在這裡,徐桐與徐承煜或許就死不了,失節事大,非同小可,所以拉著徐承熊就走。

  於是徐承煜將老父扶上踏腳的骨牌凳,徐桐踮起腳,眼淚汪汪地將皤然白首,伸入繩套,眼睛卻還望著右邊,是期待著父子同時畢命。

  「爹,你放心,兒子一定陪著你老人家到泉下。」

  聽得這句話,徐桐將眼睛閉上,雙手本扳著繩套的,此時也放下了。徐承煜更不怠慢,將他的墊腳凳一抽,只見徐桐的身子往下一沉,接著悠悠晃晃地在空中搖盪著。

  徐承煜助成了老父的「大節」,悄悄向窗外看了一下,老僕大概是怕徐承熊見了傷心,將他拉得不知去向了。此時不走,更待何時?徐承煜脫去二品服色的袍褂,就是一身短裝,悄然離家,準備趕上兩宮扈駕,「孝子」做不成,做個「忠臣」再說。

  誰知一出胡同口就遇見日本兵,前面是個漢裝的嚮導,認識徐承煜,遠遠就叫:「徐大人,徐大人!」

  徐承煜不答,低頭疾走,這一下反惹得日本兵起了疑心,趕上來一把將他抓住。徐承煜雙腿一軟,跪了下來。

  及至嚮導趕到,日本兵問明他就是徐桐之子,兩次監斬冤死大臣的徐承煜,就不肯放他走了。押著到了他們的臨時指導部——順天府衙門,將他與啟秀關在一起。

  「你怎麼也在這裡?」徐承煜問。

  「唉!」啟秀不勝慚悔地說:「一念猶豫,失去了殉國的機會。」

  徐承煜跟他平素就不大投機,此時也說不到一起,只默默地坐在一旁,自己打脫身的主意。

  「老師呢?」啟秀說。

  「殉國了!」徐承煜說:「我本來也要陪伴他老人家到泉台的,無奈老人家說,忠孝不能兩全,遺命要我扈從兩宮,相機規複神京。如今,唉,看來老人家的願望成虛了。」

  「喔,老師殉國了。」啟秀肅然起敬地說:「是怎麼自裁的?」

  「是投繯。」

  「可敬,可敬!」啟秀越發痛心:「唉!我真是愧對師門。」

  「如今設法補過,也還未晚。你一片心,我知道,只恨我失去自由,如能脫身北行,重見君上,我一定將你求死不得、被俘不屈的皎然志節,面奏兩宮。」

  啟秀聽他這番話,頗感意外,彼此在平時並不投緣,何以此刻有此一番好意?

  細想一想明白了,便即低聲問道:「你有何脫身之計?若有可以為助之處,不吝效勞。」

  徐承煜是希望啟秀掩護,助他脫困。啟秀一諾無辭,正在密密計議之際,不想隔牆有耳,日本軍早佈置了監視的人在那裡,立刻將啟秀與徐承煜隔離監禁,同時派了人來開導,千萬不必作潛逃之計,否則格殺勿論。

  到此地步,徐承煜只得耐心枯守。到得第二天,他家老僕徐升得信趕來探問,一見面流淚不止,反而是徐承煜安慰他:「別哭,別哭!國破家亡,劫數難逃。四爺呢?」

  「四爺」是指徐承熊,「另外派人送到易州去了。」徐升拭拭眼淚答說:「四爺本不肯走的,我說老太太在易州不放心,得趕去報個信,四爺才匆匆忙忙出的城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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