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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八五


  原來徐家的婦孺眷口,早就送到易州墳莊上避難,徐承煜聽說幼弟去報信,便問:「怎麼報法?」

  「老太爺殉了難……」徐升遲疑著未再說下去。

  「還有,」徐承煜指著自己的鼻子說:「我呢?」

  徐升知道他的意思,若說本已許了老父,一起殉國,那知道竟爾棄父偷生!這話就是在家人面前,說出來也是令人無地自容的事。所以徐承煜特感關切。事實上徐承熊發現他三哥悄然遁去以後,本就問過徐升,見了老母如何說法?徐升的答覆是,有什麼,說什麼。而此時為了安慰徐承煜,卻不能不說假話。

  「我想,四爺大概會告訴老太太,說三爺不知去向。」

  「我本來要跟了老爺子去的,不想剛剛伺候了老爺子升天,日本兵就闖進來了!那時我大聲叫你,你們到那裡去了?」

  「我跟四爺都沒有聽見。」徐升答說:「那時候,我在後院,勸四爺別傷心。」

  「怪不得你們聽不見。」徐承煜說:「事已如此,也不必去說它了。老爺子盛殮了沒有?」

  「也不知道那裡去找棺木?只好在後院掘一個坑,先埋了再說。」徐升歎口氣,又掉眼淚:「當朝一品,死了連口棺木都沒有。」

  徐承煜不作聲,咬著指甲想了半天,突然向看守的日本兵大聲說道:「我要見你們長官!」

  日本兵聽不懂他的話,找來一名翻譯,方知徐承煜的請求是什麼,當即允許,就派那名翻譯代為去通報。

  不一會,來了一名通漢語的日本少尉,名叫柴田,向徐承煜說:「你有什麼話,跟我說。」

  「我的父親死了,我得回去辦喪事。你們日本人也是講忠孝的,不能不放我出去吧?」

  「你父親叫徐桐是不是?」

  「是的。」

  「徐桐頂相信義和團是不是!」

  「不是,不是!」徐承煜說:「我父親並不管事,他雖是大學士,是假宰相。這話跟你也說不清楚,反正他上吊死了,總是真的。請你跟你們長官去說,我暫時請假,辦完喪事,我還回來。」

  那少尉答應將他的請求上轉,結果出人意料,「請假」治喪不准,但徐桐的後事,卻由日軍派人代為料理,起出浮埋的屍首,重新棺殮。當然,那不會是沙枋、楠木之類的好棺木,幾塊薄松板一釘,象口棺木而已。

  不管怎樣,徐桐是未蓋棺即可論定的。而有些人卻真要到此關頭,才能令人刮目相看的,其中最令人震動的是寶廷的後人。

  寶廷是當年響噹噹的「翰林四諫」之一,為了福建鄉試事畢,回京覆命途中,娶了富春江上的船妓「桐岩嫂」為妾,自劾落職,從此不仕,築室西山,尋詩覓醉,逍遙以死。

  在他死前兩年,長子壽富,已經點了翰林,壽富字伯茀,家學淵源,在旗人中是個讀書人。最難得的是,壽富雖為宗室,卻通新學,與他的胞弟壽蕃,在徐桐之流的心目中,都是「大逆不道」的「妖人」。

  壽富、壽蕃以兄弟而為聯襟,都是聯元的女婿。聯元本來是講道學的守舊派,只為受了壽富的影響,成了新派,因而被禍。死後,一家人都投奔女婿家。壽富自覺岳父的一條命是送在他手裡的,所以聯軍未破京以前,死志已萌。

  到得兩宮出奔,京中大小人家,不知懸起了多少白旗。壽富與胞弟相約,決意殉國,死前從容整理了遺稿,然後上吊。壽富是一個大胖子,行動不便,壽蕃就象徐承煜侍奉老父懸樑那樣,扶他上了踏腳凳,親眼看他投環以後,跟著也上了吊。壽富還留下一封給同官的遺書,請他們有機會奏明行在,說他「雖講西學,並未降敵」。

  深惡西學的崇綺,雖然也沒有降敵,但跟著榮祿,由良鄉遠走保定。他的妻子出身于滿洲八大貴族之一的派爾佳氏,性情極其剛烈。聽說聯軍進了京,深恐受辱,命家人在後院掘了兩個極深的坑,然後集合家人,分別男女,入坑生瘞。她的兒子散秩大臣葆初,孫子員外廉定,筆帖式廉客、廉密,監生廉宏,居然都聽她的話,勇於一躍,甘死不辭,全家十三口,除了留下一個曾孫以外,闔門殉難。消息傳到保定,崇綺那裡還有生趣?大哭了一晝夜,在蓮池書院用一根繩子,結果了自己的一條老命。

  此外舉家投水、自焚、服毒,甚至如明思宗那樣先手刃了骨肉,然後自殺的,亦還有好幾家。只是漢人殉難的不多,四品以上的大員,只有一個國子監祭酒,名重一時的山東福山王懿榮。國子監祭酒,亦是滿漢兩缺,滿缺的祭酒叫熙元,他是裕祿的兒子,平時不以老父開門揖盜為然,而此時亦終不負老父,與王懿榮一樣,服毒殉節,不愧為士林表率。

  儘管國門已破,京城鼎沸,而近畿各地,特別是西北方面,大多還不知道大清朝已遭遇了類似崇禎十七年三月十九的大難。

  有個曾紀澤的女婿,名叫吳永,字漁川,舉人出身,以直隸試用知縣,辦理洋務,頗得張蔭桓的賞識,加以有世交李鴻章的照應,得以調補懷來知縣。這個地方是出居庸關的第一站,地當京綏孔道,衝要繁雜,光是驛馬就三百多匹,所以雖是一等大縣,卻是很不容易應付的一個缺分。

  吳永為人幹練,而且年富力強,倒也不以為苦,但從義和團開始鬧事以來,這半年多的工夫,幾乎沒有一天沒有麻煩,使得吳永心力交瘁,日夜不安。自從天津失守,潰軍不時竄到,處境越發艱難,義和團亦有戒心,將東、南兩面的城門,用石塊沙包,填塞封閉,只留西門出入,日夜派人看守盤查,往來公文,用個籮筐從城頭上吊起吊下,而且先要經義和團檢查過,認為無礙,方始收發。

  這天是七月二十三,黃昏時分,天色陰晦,益覺沉悶,吳永心裡在盤算,唯有到那裡去弄點酒來,暫圖一醉,才是破愁之計。

  就在這時候,義和團派人送來一通「緊急公文」。接到手裡一看,只是捏皺了的粗紙一團,吳永心想:這叫什麼緊急公文?姑且將紙抹平了看上面寫些什麼?

  一看不由得大驚,入眼就是「皇太后」三字,急忙再看下去,橫單上寫的是「皇上、慶王、禮王、端王、肅王、那王、瀾公爺、澤公爺、定公爺、濂貝子、倫貝子、振大爺、軍機大臣剛中堂、趙大人、英大人。」在「皇太后、皇上」字樣之下,注著「滿漢全席一桌」,以下各人是「各一品鍋」。此外又有「神機營、虎神營,隨行官員軍兵,不知多少,應多備食物糧草。」下注:「光緒二十六年七月二十二日」,上蓋延慶州的大印。吳永看字跡,確是延慶州知州秦良奎的親筆。

  接著,又有驛站來的消息,慈禧太后及皇帝,這天住在岔道。這是延慶州所屬的一個驛站,往西二十五裡,即是懷來縣所屬的榆林堡,再過來二十五裡,就是縣城了。

  吳永大為焦急,只有趕緊請了所有的幕友與官親來商議,「荒僻山城,市面壞到如此,怎麼來辦這個皇差?」他說:「兩宮明天一早從岔道啟蹕,當然是在榆林堡打尖,非連夜預備不可。」

  大家面面相覷,半天作不得聲,最後是刑名師爺開了口:「以我看,不如置之不理。既無上官命令,而且是在這樣兵荒馬亂的時候,辦不了皇差,勢所必然。」他略停一下:「不接手還好,一接了手,供應不能如意,反會遭受嚴譴。豈非自取之咎?」

  這種話不說還好,說了徒亂人意,吳永躊躇再四,總覺得事到臨頭,假作不知,不僅失卻君臣之義,就算陌路之人遭難,亦應援手。至於一切供應,能否滿上頭的意?此時不必顧慮,只要盡力而為,問心無愧,想來兩宮看一路上蕭條殘破的景象,亦會諒解。

  主意一定,立即發號施令,首先是派人通知榆林堡驛站,兩宮明天中午在那裡打尖,儘量預備食物,其次是悉索敝賦地搜尋庫房與廚房,將比較珍貴的食料,如海參、魚翅之類,全數集中,分出一半,派小廚房的廚子攜帶,連夜趕到榆林堡,幫同料理禦膳。同時發出知單,請本縣的士紳齊集縣衙門議事。

  這時已經起更了,秉燭聚議,聽說大駕將臨,所有的士紳,相顧錯愕,不發一言。因為辦皇差是一件極騷擾的事,有錢出錢,有力出力,那家的房子好,要騰出來,那家有古董字畫,要借來擺設,都是言出必行,從不許駁回的。但如今時世不同,何能與承平時期相比?所以這保持沉默,便意味著是不滿,是戒備,如果縣官提出過分的要求,立刻就會遭遇反抗。

  見此光景,吳永趕緊用慰撫的語氣說:「大家不必擔心!兩宮無非路過,住一晚就走的。至於隨扈的官兵,亦容易應付。為了應變,家家都有存糧,分出一半來,烙點餅、蒸點饃、煮點稀飯,多多益善。能夠再預備點鹽菜什麼的,那就更好了。至於價款多少,將來由縣裡照付,決不會連累到百姓。」

  聽這一說,滿座如釋重負,首席一位耆紳代表大家答說:「這樣子辦差,是做得到的,一定遵命。」

  話剛說到這裡,聽差來報,義和團大師兄,帶了十幾個人,要見縣官。吳永便告個便,出二堂,經暖閣,到大堂去接見。

  「聽說縣官半夜要出城?」義和團大師兄問。

  「是的。」吳永答說:「皇太后、皇上明天上午會到榆林堡,我要趕了去接駕。」

  「他們是從京城裡逃走的,那裡還配稱太后、皇上。」

  「皇上巡狩全國,那裡都可去,怎麼說是逃走?」

  「不是逃走,為什麼舒舒服服的皇宮內院不住,要到這裡來?」

  吳永心想,這簡直是存心來抬杠!義和團無可理喻,而且也沒工夫跟他們講道理,同時也很厭惡,所以話就不好聽了。

  「太后、皇上不能舒舒服服住在皇宮內院,是因為義和團吹牛,說能滅洋人,結果連京城都守不住!只好逃走。」話還未畢,大師兄大喝:「住口!完全是二毛子口氣!」他又暴喝一聲:「宰了!」

  吳永是有準備的,回身急走,吩咐分班輪守的馬勇:「他們敢闖入二堂,就開槍,不必有任何顧忌!」

  那些馬勇原是恨極了義和團的,一聞此令,先就朝天開了一排槍,大師兄的氣焰頓挫,帶著手下,鼠竄而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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