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慈禧全傳 | 上頁 下頁
五八二


  這一說可以確定是謠言,慈禧太后依舊住在甯壽宮。當然,她也聽到了敵人已抵城下的傳聞,想起前一天通宵不息,來自東面的炮聲,她知道破城的時辰快近了。

  「有件事該辦了!」她自語著站起身來,大聲吩咐:「找崔玉貴!」

  崔玉貴正領著四十名快槍手,把守甯壽宮通大內的蹈和門,就在樂壽堂西面,相距極近,一傳便到。

  「傳她來問吧!」

  「她」就是珍妃。早有默喻的崔玉貴答應著,匆匆住北,親自去傳召珍妃。

  接著,慈禧太后也走了,不帶一名宮女,也不帶一名太監,由樂壽宮西暖堂出來,繞西廊過頤和軒,走到西角門,崔玉貴迎上來了。

  「馬上就到!」崔玉貴說了這一句,扶著慈禧太后出了西角門。

  門外就是景祺閣西面的一個穿堂,西牆之外,便是久已荒涼的符望閣與倦勤齋之間的大天井。老樹過牆,兩三隻烏鴉「呱、呱」地在亂叫。

  這個穿堂亦很少人經過,其中空空如也,什麼陳設都沒有。崔玉貴想去找把椅子來,慈禧太后搖搖手,示意不必,就坐在南面的石階上,一抬眼就可以看到一口井,是甯壽宮除了小廚房以外,唯一的一口井。

  不久,珍妃到了,進門不免有詫異之色,何以慈禧太后是在這裡召見?當然,此時不容她細想,從容走到慈禧太后面前,跪下說道:「老佛爺吉祥!」

  「洋人要進京了,你知道嗎?」

  珍妃一驚,隨即恢復為沉著的臉色;慢條斯理地說:「昨兒晚上的炮聲,跟往常不同,想來洋人是打東面來的。」

  「你倒全都知道。」慈禧太后用一種略帶做作的聲音問:「洋人要來了!那麼,你瞧該怎麼辦呢?」

  珍妃想了一會答說:「國家大事,奴才本不該過問,既然老佛爺問到,奴才斗膽出個主意,老佛爺儘管出巡熱河,讓皇上留坐在京裡,跟洋人議和。」

  話還未畢,只聽慈禧太后斷喝一聲:「誰問你這些?」珍妃亦不示弱,「既不問這些,」她說:「奴才不知道老佛爺要問些什麼?」

  「洋人進了京,多半會胡作非為,那時莫非咱們還遭他們的毒手?」

  「果然如此,奴才決不會受辱!」

  「你怎麼有這樣的把握?」

  「無非一死而已。」珍妃說道:「一個人拚命了,還有什麼大不了的事?」

  「說得不錯。可是也有一個人求死不得的時候,你既然有此打算,何不自己在此刻就作一個了斷?」

  一聽這話,珍妃顏色大變,但還能保持鎮靜,「求老佛爺明示。」她說。

  「你不是有殉難的打算嗎?」慈禧太后以略有揶揄意味的語氣說:「怎麼這會兒倒又裝糊塗呢?」

  「奴才不糊塗,奴才到死都是明白的。」珍妃激動了:「奴才死並不怕,不過想明白,是不是老佛爺要奴才死?」

  「你要這麼說也可以!其實,你早就該死了!」接著,慈禧太后大聲喊道:「崔玉貴!」

  「喳!」崔玉貴先答一聲,然後轉臉對珍妃說:「請主子遵旨吧!」

  「這是亂命……」

  一語未畢,將慈禧太后昨天積下來的怒氣,惹得爆炸了,厲聲喝道:「把她扔下去!」

  於是崔玉貴上前動手,剛扯著珍妃的衣袖,她使勁將手往回一奪,趁勢站了起來,虎起臉喝道:「你要幹什麼?」

  「請主子下去!」

  順著他的手指一看,珍妃似乎第一次發現有一口井在她身後不遠之處,怔怔地望著,仿佛一時拿不定主意似的。「請主子下去吧!」崔玉貴哄著她說:「主子下去,我還下去呢!」

  誰知這句話惹得珍妃大怒,瞪圓了眼睛斥責:「你不配!」

  「是!奴才不配,請主子一個人下去吧!」

  人隨話到,崔玉貴躥上兩步,拉住珍妃的手臂,使勁往前一帶,等她踉踉蹌蹌往前撲時,崔玉貴順勢導引,一直拖到井邊,當然有所掙扎。井口不大,井欄不高,要想推她入井,不易辦到,崔玉貴便從她身後,攔腰一把抱緊,自己身子往後一仰,珍妃的一雙腳不由得便離了地。接著,崔玉貴一腳踏上井臺,又是往後一仰,等珍妃的雙足套入井欄,隨即身子往下一沉,雙手鬆開,只聽「撲通」一響!崔玉貴的手法極快,不等井中有何呼喊的聲音發出來,便將極厚的一具棗木井蓋蓋上了。

  【八六】

  慈禧太后突然發覺,槍炮聲都消失了!淡金色的陽光,從西面宮牆上斜照下來,半院秋陰,蕭爽非凡。好一個恬靜的初秋!慈禧太后怎麼樣也不能想像,京城已快要淪陷了!

  「老佛爺,老佛爺!」

  突然有驚惶的喊聲,打破了岑寂,慈禧太后從窗外望出去,只見載瀾步履張惶地奔了進來,而李蓮英已經迎了上去。這就不必再等李蓮英進來奏報,慈禧太后自己打著簾子就跨出房門了。

  「老佛爺!」神色大變的載瀾,滿頭是汗:「洋人來了!」

  慈禧太后大吃一驚,急急問說:「在那裡?」

  「在外城。」李蓮英怕她受驚,搶著在載瀾前面答了一句。

  「老佛爺非走不可了!」載瀾氣急敗壞地說:「而且還得快。」

  洋人還在外城,隔著一道內城,一道紫禁城,亦不必太慌張,慈禧太后問道:「事到如今,當然要走!你能不能保駕?」

  「奴才挑不起這個千斤重擔!」載瀾答說:「奴才手裡沒有兵。」

  「那,」慈禧太后略一沉吟,急促地說:「快找軍機!」

  軍機大臣不召自至,不過只來了兩個,一個是剛毅,一個是趙舒翹。他們亦是來告警的,說有幾百名「纏頭的黑兵」,已經屯駐天壇。但語焉不詳,慈禧太后問到「纏頭的黑兵」,屬於那一國?剛、趙二人都無法作答。因此,慈禧太后疑心是新疆來的勤王之師。

  「決不是!」剛毅答說:「是夷人沒有錯。奴才請聖駕務必即刻出巡,否則其禍不堪設想,奴才真不忍說下去了。」

  「走!我亦知道應該走。可是,到了這個時候,怎麼走法?你們想過沒有?」

  剛、趙二人與載瀾,相顧無言,唯有唏噓,慈禧太后亦就忍不住掉下眼淚,心裡有無數的牢騷怨恨,但一想到自己亦曾一再讚揚過義和團,頓時氣餒,什麼責備的話都說不出口了。

  就在這時候,又來了兩個人,一個是載漪,進宮來探問慈禧太后的意旨,一個是榮祿,剛到軍機大臣直廬,聽說慈禧太后召見,立即趕來候旨。

  「洋兵已經到京,不錯。不過大隊還沒有到,東便門有一小隊,大概是俄國兵,天壇亦有,是英國派來的印度兵。」榮祿又說:「甘軍已經出彰義門,一路放槍,一路往西走了。」

  慈禧太后心亂如麻,只望著群臣發愣,好半晌才說了句:「那、那怎麼辦呢?」

  這話該誰回答呢?若是召見軍機,該由榮祿回奏,而論爵位,則應載漪發言。榮祿是恨極了此人的,這時候就有主意,也不肯拿出來,而況本無主意,越發要擠一擠載漪,「端王必有辦法!」他說:「請皇太后問端王。」

  「沒有別的辦法。」載漪硬著頭皮說:「只有張白旗。」

  「張白旗就是投降?」慈禧太后問。

  「是!」載漪把個頭低得垂到胸前。

  「投降!」慈禧太后終於連語聲都哽咽了。

  見此光景,群臣一起碰頭自責,慈禧太后卻拭一拭眼淚,指名問道:「榮祿,你看該怎麼辦?」

  「只有一個法子,可以試一試,趕緊給使館去照會,先停戰,後議和,什麼條件都可以答應。」榮祿略停一下又說:「這麼做,總比張白旗,面子上也好看一點兒。」

  慈禧太后連連點頭,「只有這麼辦,只有這麼辦!你快找奕劻去商量,越快越好!」她又顫聲加了一句:「我們母子的性命,都在這上面了。」

  「是!」榮祿答應一聲,隨即起立,後退兩步,轉過身去,急步出殿。

  「剛毅!」慈禧太后重新恢復了威嚴的聲音:「你得趕快去找車!」

  「是!」剛毅對此事一無把握,只好這樣答說,「奴才盡力去辦!」

  由這一刻開始,慈禧太后才真的下定決心出奔。不過,越是這種緊要關頭,她越能冷靜,所以想得亦比他人來得深。坐在樂壽堂的後廊下,目送秋陽冉冉而沒,她在心裡作了一個決定,走是走,還得悄悄兒走,不然就走不成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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