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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八一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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話是說得很有道理,但慈禧太后還是不能明白宣示,一定不走。第一、想到聯軍包圍紫禁城,不免心悸;第二、這場滔天大禍,是由戊戌政變演化而來,洋人很可能提出這麼一個條件,議和可以,先請皇帝復位。那一來,自己是非交出政權不可了!但如「出巡」在外,則閃避搪塞,怎麼樣都可以想得出法子。 如今有珍妃的這張紙條,慈禧太后更覺得自己的所見不差。不過,要走非先說服榮祿不可,派誰留守,主持和議,亦是一大難題。 「唉!」她不自覺地歎口氣:「真煩人!」 「船到橋門自會直。」不知何時出現在她身邊的李蓮英,勸慰著說:「老佛爺請寬心。多少大風大浪都經過了,奴才決不信這一回會過不去!」 「這一回不比往常。」慈禧太后又歎口氣:「這會兒有當年六爺那麼一個人在,就好了。」 「六爺」是指恭王奕訴。當年文宗避難熱河,京裡就因為有恭王留守,主持對英法的和議,大局才能穩定下來。如今環顧皇室,及得上恭王一半的都沒有一個。就是忠藎幹練的大臣,榮祿又何能比當年的文祥?撫今追昔,慈禧太后興起一種好景凋零,木殘葉禿的蕭瑟淒涼之感。 也因此,四十年前倉皇出奔,避往灤陽的往事,又兜上心頭。當時魂飛魄散,只覺能逃出一條命去,是僥天之幸,但以今視昔,則欲求當年的處境亦不可得!那時,通州還有僧王與勝保在抵擋,京裡,肅順雖可惡,才幹還是不錯的,乘輿所至,宿衛森嚴,供應無缺,軍機章京照樣背著軍機處的銀印「趕烏墩」,沿途隨時可以發佈上諭。此刻呢?連抓幾輛大車都困難,其他還談得到什麼? 這樣一想,更覺愁煩,「聽天由命吧!」她說:「反正什麼樣也是死!」 「老佛爺!」李蓮英急忙跪了下來:「可千萬自己穩住!不然,宮裡先就亂了!」 這話使得慈禧太后一驚!立刻就想到了珍妃的那張紙條,如果宮裡一亂,會成什麼樣子?皇帝會不會乾綱忽振,挺身出來問事?只轉到這個念頭,不必往下多想,慈禧太后的那顆心,立刻又提了起來。 定神細想一想,覺得不能不作最後的打算,「蓮英,」她說:「你悄悄兒去備一套衣服,就象漢人小戶人家的老婆子所穿的。」 「是!」李蓮英大吃一驚,心想,這是喬妝改扮避難,為人識破了,大為不妥。 正在想提出疑慮,慈禧太后又開口了:「你馬上去辦!」 「是!」 「崔玉貴呢?」慈禧太后說:「找他來!」 等兩個人換了班,慈禧太后吩咐崔玉貴,即時召珍妃,在景祺閣候旨。 「你自己去!不必跟她多說什麼。」 「是!」崔玉貴答應著,即時趕到珍妃幽禁之處去宣旨。 在珍妃,當然大感意外。一轉念間,想到自己所寫的那張紙條,以及壽兒來找金釵的那種慌張的神色,不由得大感不安。 「玉貴,」她問:「老佛爺召見,是有什麼話問嗎?」 「那可不知道了。主子請上去吧!一見了面,不就知道了嗎?」 珍妃碰了個軟釘子,不由得有些生氣,傲然答說:「我當然要上去!怕什麼?」 說完,用手掠一掠鬢髮,出門跟著崔玉貴往北走,十幾步路就到了景祺閣。珍妃照例在走廊上先站一站,等崔玉貴進去通報。 「叫她進來吧!」 珍妃聽得裡面這一聲,不待崔玉貴來傳,自己掀簾子就進去了,屈雙腿請安,用平靜的聲音說:「奴才給老佛爺請安!」 「你替我跪下!」慈禧太后急促地說:「你知道不知道自己的罪孽?」 跪在青磚地上的珍妃,微揚著臉,而且視線是偏的,不知望在何處?這種不拿正眼看人的輕蔑態度,惹得慈禧太后勃然大怒。可是,火氣一上來就被自己很快地硬壓了下去,因為在她所遇見過的人之中,常惹她生氣,往往無可奈何的,只有兩個人,一個是從前的「五爺」惇王,一個就是眼前的珍妃,軟哄不受,硬嚇不怕。脾氣發得自己下不了臺,不如聰明些不發為妙。 因此,慈禧太后只是鐵青著臉問:「今兒誰到你那裡去過了?」 「除了送飯的,沒有別人。」珍妃答得很快。 「送飯的是誰?」慈禧太后轉臉問崔玉貴。 「回老佛爺的話,」崔玉貴答說:「不相干!送飯的都靠得住。」 這是說,送飯的不會傳遞資訊,那就一定另外有人,事實上已經知道,是永和宮的壽兒。珍妃既不承認,只有拿證據給她看了。 「這張紙上的字,是你寫的不是?」 等慈禧太后將裹在綢手絹中的那張紙條一取出來,珍妃倒是大吃一驚,覺得脊樑上一陣陣發冷,可是馬上將心一橫,由崔玉貴手中接過自己所寫的密簡時,已經作了決定,矢口不認。 「奴才沒有寫過這麼一張紙。」 這一回答,大出慈禧太后意外!她原以為珍妃很硬氣,會一口承認,誰知道居然抵賴了! 然而,這一賴真所謂「欲蓋彌彰」,可以確定是寫給瑾妃,囑她設法轉呈皇帝。她之所以要抵賴,只是為了回護胞姐而已。 於是慈禧太后要考慮了。若是必欲瞭解真相,瑾妃現在正派人看守著壽兒,惴惴然等待著查問,只要一傳了來,不必動杖,就能讓壽兒和盤托出。可是,她不能不顧到後果。 這個後果,就是會造成一種傳說,如果洋人打進京城,慈禧太后會逃,皇帝不會逃。他留下來還要跟洋人議和呢! 有此傳說,隱患滋多。想一想決定放過瑾妃,而這正也是變相籠絡的一種方法,有所損亦有所益,不算失策。 打定了主意,冷笑著說:「你也有嘴硬不起來的時候!國家搞成今天這個樣子,都是你當初花裡胡哨地哄著皇上胡作非為的緣故。洋人不攻進來便罷,若是攻了進來,我第一個就處你的死!」 聽得這話,珍妃心血上沖,滿臉漲紅,覺得世界上的謊言,沒有比慈禧太后的這番話,更不符事實。明明是她自己聽信了載漪、徐桐之流的話,縱容義和團闖下的大禍,誰知會輕輕將責任推在皇帝與自己身上,豈不可恨! 她沒法子一口唾沫吐在慈禧太后臉上,只能在態度上儘量洩憤,揚起臉,偏過頭去,大聲答道:「隨便怎麼辦好了!」 這更是公然犯上的行為,可說從未有人敢這樣子對她說話過。然而,慈禧太后還是忍了下來,只「嘿、嘿」連聲地冷笑著走了。 而珍妃反倒有爽然若失之感。當她出言頂撞時,便已想到慈禧太后會氣得臉色鐵青,渾身發抖,期待著有此一副模樣為她帶來報復的快意,稍稍補償這兩年多來被幽禁的諸般苦楚。然後,拚著皮肉受苦,當慈禧太后痛責時,毫不客氣地頂過去,乘機發一發積之已久、藏之已深的牢騷怨恨,那就雖死無恨了。 沒有想到,慈禧太后居然會忍平時之萬不能忍,自己所期望的一切,亦就完全落空,反倒留下一個疙瘩在心裡,不斷地在想,慈禧太后會有怎麼樣的處置? 那當然是極嚴厲的處置!但嚴厲到何等地步,卻非她所能想像。一個人坐在沒有燈火的屋子裡,怔怔地望著低掛在宮牆上端的昏黃的月亮,不辨自己心裡是何滋味?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,突然發覺東面的炮聲密了,不但密,而且聲音也跟平常所習聞的不同。不過,這也只是心頭一閃即過的感覺,反正炮聲司空聽慣,無足為奇。而為了希望忘卻炮聲的喧囂,又常常自己逼著自己去回憶往事,唯有在回憶中,她才能忘掉眼前的一切。 這時,腦中所浮現的,是一個壯碩的影子。她一直覺得奇怪,高大胖得近乎粗蠢的「文老師」——文廷式,能寫出那樣清麗的詞,說什麼文如其人?在文廷式可真是破例了! 一陣風過,為她平添了深深的寒意,記起文老師教過她的,黃仲則的詩:「全家都在西風裡,九月衣裳未剪裁」,不由得心裡在想,文老師的處境,只怕比黃仲則也好不了多少! 「海風起天末,君子意如何?」她低聲吟哦著,由不知在天邊何方的文廷式,拉拉雜雜地勾起一連串的記憶,打發了大半夜。 ※ ※ ※ 九城隔絕,家家閉門,如果有外出的,十之八九是為了想探得真正的消息。可是,誰也不知道道聼塗説中,那一句是真話,那一句是謠言。 有的說,東直門、朝陽門外,聯軍的前驅,已經到達;有的說,天壇已到了好些頭上纏布,膚色漆黑的「洋鬼子」;也有人說,兩宮已經出奔,目的地是張家口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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