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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七七


  李秉衡帶領「八寶」鎮陣的三千義和團,一出京城,就溜走了好幾百人。京中慈禧太后以及徐桐、載勳等人,還在盼望捷報,那知傳來的消息,一個比一個壞。

  七月十四,蔡村失守,宋慶退到通州的於家圩,十五,勤王之師張春發、夏辛酉所部,在河西務大敗,死者十之四五,潞河為之不流。還有陳澤霖的一支勤王新軍,本跟李秉衡在河西務附近,一聽炮聲,譁然大潰,李秉衡也就只好退到通州了。

  到此地步,除了徐桐與他的高足啟秀,還相信有天兵天將下凡助戰的奇跡出現以外,其餘沒有任何人再存著能夠擊退聯軍的希望。因此,各人有各人的打算。當然,軍機大臣不能只為個人之計,還得顧到慈禧太后與皇帝。

  「總得替兩宮預先籌一條退路才好!」趙舒翹向剛毅說:「我看仍舊只有到熱河。」

  「這件事很麻煩。宮裡多少人,多少輜重,得要預備多少輛車?」

  「不要緊!」趙舒翹答說:「陳筱石預備得有二百輛在那裡。」

  「都讓亂軍抓去了!」剛毅大搖其頭:「我看不行。而且,陳筱石已經交卸了。」

  「雖已交卸,人還在順天府衙門。到此局面,還分什麼彼此,只有拿這個差使硬套在他頭上。」

  「好吧!你試試看!」

  陳夔龍是何等角色?趙舒翹那一套搬不動他。而王培佑庸懦無能,不獨抓不到車,連陳夔龍原來移交下來的八十輛都讓武衛軍硬借走了。同時,榮祿怕慈禧太后一走,外則影響民心,內則有載漪竊號篡位之虞,所以對此事根本不起勁。

  趙舒翹白忙了一陣,看看不會有結果,也就落得省事了。

  軍事是決沒有轉敗為勝的可能了!唯一的希望是能夠及時用和議將聯軍擋住在京城外面,這點希望又完全寄託在李鴻章身上。當德皇宣佈以老將瓦德西為聯軍統帥的同一天,朝廷降旨,特授李鴻章為全權大臣,即日電商各國外交部,先行停戰。而逗留在上海的李鴻章,卻以體弱致疾為由,電請賞假二十日作為答覆。

  於是色厲內荏的載漪,又要殺大臣立威了!他的摺子雖一參十五人,但自問能動得了的,只有兩個人。一個是內閣學士聯元,以守舊派而因他的女婿——當年「翰林四諫」之一,因學政任滿回京,納江山船妓為妾而自劾的寶廷的長子,壽富的影響,一變而為新黨,以致為載漪所厭惡。五月間連叫三次「大起」,廷議和戰時,載漪就要殺他,但因他是莊王府的「包衣」出身,載勳不能不救。這一次可就不管他了。

  另一個是兵部尚書、總理大臣徐用儀。此人籍隸浙江海鹽,軍機章京出身,但以底子是個舉人,所以在仕途上吃了虧,光緒十九年爬到吏部侍郎以後,就上不去了,而年紀已到七十。頗有人勸他急流勇退,他的女兒親家,也是「翰林四諫」之一的黃體芳,由浙江寄一封信給他,拆開來一看,只有「水竹居」三字。原來這是徐家別業的名稱,黃體芳的意思,當然是勸他退歸林下,安享清福,而徐用儀不受勸。

  他也有他的想法,辛苦了一輩子,自問亦是朝廷的要角,而七十三年,不說入閣拜相,連個一品都沒有巴結到,未免於心不甘。他的打算,總要做一任尚書再告老,也還不遲。

  這樣到了上年十一月裡,機會來了。吏部尚書孫家鼐,因為辦京師大學堂有新黨的嫌疑被舊派排走。孫家鼐是狀元,吏部去了一狀元,來了一狀元,兵部尚書徐郙,調補孫家鼐的遺缺,而徐郙的遺缺,則以榮祿的推薦,由徐用儀調升。

  在他當侍郎時,漢尚書由漢軍徐桐占缺,及至徐桐升大學士,奉旨仍管吏部,所以徐用儀始終是他的部屬。但徐桐並不念同姓之誼,與徐用儀非常不睦。這有兩個原因:第一、徐用儀兼總理大臣,凡是辦洋務的,都是徐桐的仇人;第二、徐銅雖是個通人所看不起的翰林,但他又看不起只得一榜的徐用儀。前幾年友好勸他及早抽身,就因為知道兩徐不相得,怕他遭受徐桐的毒手。結果,畢竟不幸而言中了。

  其實,載漪對徐用儀並無多大惡感,只為徐桐有殺徐用儀的意思,載漪便無可無不可地來拿他開刀了。

  正在草擬奏摺時,載漪趕到了,主張將系獄已久的立山,一併列入,載漪自然同意。載漪此舉倒不盡是為了修口袋底爭風的私怨,事實上是立山酒醋局的巨宅,被神機營、武衛軍、義和團幾番搜劫,已成了一個空殼子。如果不殺立山,反而無以交代了。

  天氣也怪,從七月十五起,就是陰沉沉地仿佛為一片愁雲慘霧所籠罩,偶爾還有霏霏細雨,那種蕭索的氣象,不由得令人興起國破家亡之感。這樣到了第三天,步軍統領莊親王載勳受載漪的指使,上午八點鐘派兵將徐用儀、聯元逮捕。同時,載漪進宮面奏,說徐用儀、聯元勾結洋人,立山家掘地道接濟西什庫,皆是確鑿有據,請旨立即正法。

  等軍機大臣奉召入見,慈禧太后已在倉卒之中作了決定,並已傳旨刑部,召軍機面諭,不過擬旨而已。榮祿自然要爭,他說:「外面消息很緊,京師很危險,這個時候,似乎不宜殺大臣。即令有罪,亦要審訊明確,何況今天是文宗顯皇帝的忌辰,照例停刑。可否暫交刑部監獄,到明天問明瞭再辦?」

  「現在已顧不得那許多了!」慈禧太后說:「治亂世,用重典,成命如果可以收回,這個時候就更沒有人聽朝廷的話了。」

  榮祿無法再爭。退出來正好遇見慶王,將他拉到一邊說道:「今天又要殺徐小雲,真是駭人聽聞。此人總要想法子保全才好。」

  慶王亦很著急,「是啊!」他說:「袁、許一喪,再去了一個徐小雲,將來議和就沒有幫手了。」

  「我想,我跟王爺倆再請起,代為求恩。不過,」榮祿想了一下說:「這兩天,咱們倆也犯嫌疑,最好邀蔭軒、文山一起上去,力量比較大。」

  「好!」慶王深表同意,「幸好他們都在。」

  於是榮祿奔到朝房去求援,先跟崇綺商量;他說:「我跟徐小雲雖沒有深交,亦沒有什麼意見。可以同去。」

  「感同身受!」榮祿拱拱手說:「我再去約蔭軒。」

  徐桐聽罷來意,未曾作答,先來一聲冷笑,「仲華,」他說:「你還要假作好人?照我看,這種漢奸,舉朝皆是,能多殺幾個,才消我的氣!」

  榮祿聽得這話,倒抽一口冷氣,但還不死心,又說:「勉為其難如何?」

  「不行!」徐桐斷然拒絕,「我兒子奉旨監斬,我怎麼能代他去求情。」

  榮祿廢然而返,有氣無力地說得一聲:「不成功!」

  就這樣,到了下午四點鐘,畢竟又殺了徐用儀、聯元與立山。隨後便有一道上諭:「兵部尚書徐用儀屢次被人參奏,聲名甚劣,辦理洋務,貽患甚深;內閣學士聯元,召見時任意妄奏,語涉離間,與許景澄等,厥罪惟均。已革戶部尚書立山,平日語多曖昧,動輒離間。該大臣受恩深重,尤為喪盡天良,若不嚴行懲辦,何以整飭朝綱!徐用儀、立山、聯元,均著即行正法,以昭炯戒!」

  就在徐用儀被逮畢命之日,聯軍前鋒已到了通州的張家灣。全軍一萬八千三百人,大炮七十門,其中日本的野心最大,所以獨佔半數有九千人之多,到張家灣的聯軍,亦就是日本軍隊。

  其時李秉衡也是剛到。他從七月十三日出京時,聯軍已經攻陷北倉,潰兵所阻,軍不能前,夏辛酉請他退守張家灣,李秉衡不肯。到了七月十五那天,到河西務不遠的地方,只見馬玉昆倉皇而來,一見面就說:「鑒帥,敵眾我寡,勢所不敵。趕緊退!」

  「什麼話?」李秉衡大聲叱責:「軍法有進無退。現在我軍還有三四萬之眾,拚力前進,還可以擋得住敵軍。」

  馬玉昆看話不投機,敷衍幾句,悄然退下,帶著殘部,直奔南宛。而日軍卻不取河西務,直攻李秉衡的大營。與萬本華一軍遭遇,李秉衡又命夏辛酉夾擊,相持了一晝夜,彈藥俱盡,而日軍卻忽又解圍而去,李秉衡無法,只好退守張家灣了。

  這夜,李秉衡找了奏調在軍的翰林院編修王廷相、曾廉置酒傾談,回憶到京的情況,未語之先,已是雙淚交流。

  王廷相大驚,「鑒帥,」他問,「何故如此?」

  「我是想到當年史閣部的處境。」

  明末史可法,駐紮揚州,名為節制四鎮,結果號令不行,狼狽以死。如今李秉衡也是節制四軍,這四軍的無甚用處,與當年的「江淮四鎮」相似,不聽號令,亦複如是。感昔撫今,李秉衡自然要掉眼淚了。

  「初到京的時候,徐相國一見我就說:『鑒翁,萬世瞻仰,在此一舉。』見太后、見端王,無不諄諄期勉,逼得我非一戰不可。可是,拿什麼來戰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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