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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七八


  據李秉衡說,他曾向總理衙門要天津的地圖,竟亦無以為應。又向榮祿要彈藥,榮祿答覆他,行文山東調撥。那知第二天一問,說是忘記了!

  「榮中堂何嘗會忘記?」王廷相說:「是故意不給,他又何嘗願意鑒帥請纓。」

  「是啊!可是當時我並不知道。後來看看不是路,我獻過三策……」

  「獻過三策?」王廷相詫異地:「從未聽說過呀!」

  「沒有下文,自然大家就不知道了。」

  「那麼,是那三策呢?」

  「第一策,送使臣回國,調甘軍當前敵。」

  「這第一策就行不通!」王廷相笑道:「甘軍豈肯當前敵?」

  「原是有意難他的。」

  「難他就是難端王,何怪乎不見用。請問第二策呢?」

  「第二策是斬裕祿以勵戎行。」

  王廷相默然,心想,兵敗就該斬,則李秉衡今日就不知何以自處了。

  因為有事在心,所以李秉衡所說的第三策,竟不曾聽清楚。但亦無關宏旨,上中兩策不行,第三策為下策,更不必談了。

  「我在想,史閣部當年在江淮煞費經營,到頭來猶不免受困,某何人斯!倉卒奉召勤王,豈有旋乾轉坤之力?此行亦無非略盡人臣心意而已!秉衡今日與諸公訣別了!」

  在座的幕僚,無不驚駭動容,但都苦於無詞相慰。其中有一個是漢軍,本姓馬,名字叫做鐘祺,字味春。勳臣之後,襲有子爵,本身的官職是二等侍衛,與李秉衡是在關外的舊交,以後又入李秉衡幕府,從江南隨同入京勤王。此時大聲答道:「鑒帥如果殉國,後事都在我身上!」

  居然有人會作這樣的承諾,王廷相心想,這是戰國、東漢的人物,久矣絕於世了!倒要看看李秉衡是何表示?

  一個念頭未曾轉完,只見李秉衡撲翻在地,悲喜交集地說:「味春,那,我就重托了!」

  鐘祺趕緊跪下相扶,四臂相接,淚眼相望,在座的人看在眼裡,酸在心頭,都有手足無措之感。

  「生離死別尋常事!」李秉衡強自笑道,「我還有一件大事要交代。」接著便喊一聲:「李升!」

  李升是李秉衡的老僕,應聲而上,手裡托著一個朱漆盤,上面有七八個梅紅箋的封套,不知裡面裝著什麼?

  「諸公早自為計吧!區區程儀,略表寸衷,不足以盡我對諸公患難相從的感激之忱。」

  接著李升捧託盤到賓客面前,先都不拿,到了鐘祺面前,伸手取了一個。接下來是王廷相,考慮了一下,也取了一個。有這兩個人開了頭,大家就都覺得伸手亦不難,片刻之間,所有的幕友,都收到了二百兩的程儀。

  「諸公請各自去整裝吧!」李秉衡說:「我也要息一息了。」

  於是鐘祺首先起身出室,一個個默默無言地,跟在他後面。最後一個是王廷相,走到門口,卻又轉身,平靜地問道:「鑒帥能不能緩死須臾?」

  「喔,」李秉衡問道:「莫非我還有可為國效力之處?」

  「我在想,義和團的一切,果真是無根之談,何至於如此歆動人心?總有點道理在內。或許最後有奇跡出現,亦未可知。」

  原來王廷相亦是迷信義和團的,所以有此妄想。李秉衡不便說他「至死不悟」,只笑笑答說:「梅岑,這不足讓我緩死!」

  梅岑是王廷相的別號。聽得李秉衡這麼說,深為失望,垂著頭也走了。

  這一夜不是在整理行裝,就是在打聽何處安全,只有王廷相,什麼事都不做,燈下枯坐,心事如焚,與李秉衡相識以來的一切,都兜上心頭來了。

  除了感于李秉衡的知遇之外,他當然亦要捫心自問,平時處處為義和團揄揚,譽之為忠義,譽之為神奇,是不是太過分了?而最使他困惑的是,李秉衡似乎對義和團毫無信心,然而又何以煞有介事地以「八寶」鎮陣。甚至用「登壇拜將」的故事,來抬高義和團的身價?

  「不明白、不明白!」他唯有嘆息:「大概凡是亂世,必定是非不明。是非越不分明,世亂愈亟。」

  不過有一點,他覺得是很清楚的,綱常忠義,不可稍忽。

  既有李秉衡死國之忠,就應該有李秉衡的死友之義!

  轉念到此,心裡好過多了。倒頭睡下,不知多少時候,方為炮聲驚醒。

  「王老爺!王老爺!」

  王廷相掀開帳子一看,床前站著兩個人,一個是李秉衡的老僕李升,一個是他的才二十歲的兒子王履豐。

  「爹!」王履豐說:「李老伯請爹趕快回通州。意思急迫懇切得很!爹,行李我都收拾好了,馬也備好了。你老人家請快起床吧。」

  「王老爺,請儘快。」李升也說:「洋人逼近了,遲了通州怕會關城。」

  「關城也不要緊,我不走。」

  「爹、爹,你老人家怎麼可以不走?」王履豐幾乎要哭了,「別辜負了李老伯的盛意。」

  說完,跟李升倆,將王廷相扶了起來。初秋衣著簡單,硬替他套上一件紡綢與竹布的「兩截衫」,拉了就走。撮弄著扶上馬,在熹微晨光中,直奔通州而去。

  一路上潰兵流離,慘不忍睹,到得通州,王廷相又變了主意,執意不肯進城,要回張家灣跟李秉衡共患難,同生死。

  「李老伯也不知在那裡?也許到前敵去了呢!爹不如進城暫息一息,把消息打聽確實了,再尋了去也還不遲。否則,彼此錯失,就是欲速則不達了!」

  王廷相想想兒子的話,不無道理,才肯進城。一投了店,也不回自己屋裡,只坐在櫃房裡,一遇旅客上門,便打聽張家灣的情形與李秉衡的行蹤。

  到傍晚有了確實消息,張家灣的守軍又是不戰而潰,李秉衡寫了一夜的信,寫到大天白亮,吞金自盡。亂兵之中,恐怕屍首都無覓處了。

  李秉衡之死在意料之中,王廷相倒沒有多少眼淚,不過,堅持要去尋屍。王履豐勸了一夜勸不聽,只得陪著老父出城。騎來的馬,早已給潰兵搶去了,此外更無任何代步之具,唯有步行。

  一路走,一路問,有人回答「不知道」,有人說是個「瘋老頭子」,連理都不理。這樣走到下午,後面有消息傳來,通州也失守了。

  一直尋到潞河,沿路訪問,誰也不知道李秉衡的屍首在那裡?天卻暗下來了,秋風襲體,淒涼滿狀。極目所見,無非道路流離、悲泣呼號的無告之民。

  於是王廷相怔怔地望著潞河中飄浮不絕的屍首,突然喊一聲:「鑒帥等我!」隨即縱身一躍,投入潞河!

  「爹!」王履豐淒厲的喊,急急赴水救父。老父不曾救起來,自己差點滅頂,幸喜難民中識得水性的很多,總算王履豐可以不死。

  ※ ※ ※

  京城裡的情形,比咸豐年間英法聯軍內犯,僧格林沁、勝保相繼在近畿兵敗之時,淒慘百倍!由於潰勇三五成群,光著脊樑拿著刀,隨便進城,隨便朝緊閉的大宅門亂砍,所以九城盡皆關閉,由神機營派兵看守,有緊要公務,方得出入。

  糧食店早已被搶的被搶,歇業的歇業,這一個多月來,全靠城外負販接濟,城門一關,家家廚房中大起恐慌,連禦膳房都不例外。

  禦膳房本來以糟蹋食料出名,從來也不曾想到過,會有一天沒有現宰的豬送進來。豬肉是主要配料,一天得用到三 五十頭,忽然斷絕來源,怎麼得了?

  沒奈何只好多用雞鴨海味。各宮妃嬪自設的小廚房則更慘,不但沒有豬肉,由於深宮不如禦膳房能自養雞鴨,以致葷腥絕跡。青菜蔬果也談不上了。

  各宮「主位」自己與名下的宮女、太監受苦,猶在其次,最為難的是,照例每天要孝敬慈禧太后的一樣菜都無著落。

  「怎麼辦呢?」住在永和宮的瑾妃跟宮女發愁。

  有個宮女叫福雲,從小隨父母駐防成都,會做許多四川小吃,靈機一動,喜孜孜地說道:「主子,咱們做豆花兒孝敬老佛爺吧!」

  想一想,沒法子,「好吧!」瑾妃同意:「就做豆花兒。只怕老佛爺還是第一回吃呢!」

  於是磨黃豆、做豆花。作料要好醬,那倒現成;太監們用剩下的「克食」做的黃醬,比市面上賣的甜麵醬好過不知多少倍。

  到了樂善堂傳膳的時候,瑾妃後到,揭開食盒,捧上膳桌,慈禧太后驚異地說:「那兒來的豆腐。」

  「回老佛爺,這不是豆腐,叫豆花兒,四川的小吃。」瑾妃不安地說:「實在不成敬意。」

  「原來是豆花!我也聽說過,四川窮家小戶吃的叫豆花飯。不想今天也上我的膳食了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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