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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七五


  世鐸急忙站起,接過朱諭,站著看完,頗有手足無措的模樣。榮祿可忍不住了,伸手扯一扯世鐸的衣服。這一下,倒是提醒了他,立即將朱諭交了給他。有人去料理這個難題,他松了一口氣,擦擦汗,仍舊回原處。

  這時榮祿已將朱諭看完,碰個頭說:「奏上皇太后,奴才有話。」

  「什麼話都可以說,」慈禧太后很快地接口:「替這兩個人求情可不行。」

  「皇太后聖明,」榮祿說道:「照朱諭中所指責的罪狀,許景澄、袁昶並無死罪,奴才斗膽,請皇太后、皇上收回成命。」

  「許景澄、袁昶離間宮廷,罪名甚大,以皇上身分,有不便說、不忍說的難處。」

  「果然如此,許景澄、袁昶罪有應得。不過,人才難得,請皇太后、皇上格外成全。留下他們兩條命,也許將來有可以將功贖罪之處。」

  「你是說,讓他們跟洋人打交道?」慈禧太后冷笑:「依我看,不讓他們跟洋人打交道還好些!」

  「皇太后的訓示,奴才不甚明白……」

  「榮祿,」慈禧太后不耐煩地打斷:「你想抗旨?」

  聽得這話,榮祿趕緊碰頭,但仍舊說了一句:「奴才請皇太后、皇上召見慶親王,當面交代!」

  這因為慶王是總理衙門的堂官,袁昶、許景澄可算是他的部屬。屬官有罪,責交堂官,本是正辦。榮祿的奏請,在表面上決不能算錯,事實上是希望有此轉折,或許可以找出挽回之機。

  那知慈禧太后深知他的用意,不理會他的話,只說:「你告訴慶親王,就快輪到他了!」

  這句話將榮祿嚇出一身冷汗。以慶王今日的地位,與當年慈禧太後母家貧困時,慶王時相周濟的情誼,她能說出這樣的話來,豈不可駭?再往深一層去想,慶王之後,只怕就要輪到自己了!

  這個慈禧太后對慶王的直接警告,亦就等於間接警告榮祿。到這時候,他可再不敢多說一句了,跪安退出,汗濕重衣,將朱諭交回世鐸以後,倒在直廬的籐椅上,瞑目如死,好半晌動彈不得。

  相反地,剛毅卻大為興奮,從世鐸半討半奪地將朱諭拿過來,隨手就交了給趙舒翹說:「是你的事,照朱諭去辦吧!最好今天就覆命。」

  趙舒翹是刑部尚書。此時卻有些兔死狐悲之感,戊戌政變殺的都是漢人,如今抓了個旗人立山在監獄中,未判死罪,卻又殺兩員漢大臣。自己也是漢人,想想覺得這件事做得過分了。

  因此,他的臉色很沉重,當然也不會親自去料理此事,而徐承煜已經輾轉得到消息,趕了來了,趙舒翹唯有將朱諭交了給他。

  徐承煜比剛毅又更高興,得意洋洋地回到部裡,一疊連聲地:「請喬老爺來,請喬老爺來!」

  「喬老爺」就是外號「喬殼子」的提牢廳主事喬樹枬,應喚上堂,接到朱諭一看,不由得大駭,半晌說不出話來。

  「你看,樹枬,這件大案,應該怎麼辦?」

  「司官不知道。」喬樹枬搖搖頭答說:「即行正法的案子,沒有辦過。」

  「我也沒有辦過!」徐承煜搔搔頭,大聲吩咐:「快請堂主事景老爺來!」

  「景老爺」名叫景褑,是旗人,倒是刑部的老司,公事極熟。想了一下說:「只有這樣辦,先行文步軍統領衙門,按名逮捕,送入監獄,然後再『出大差』。」

  「對,對!就這麼辦!」徐承煜向喬樹枬說:「請你預備地方,傳劊子手,預備『出大差』。」

  「現成!」喬樹枬不大在乎地說:「用不著預備。」

  「暫時拘禁的地方要預備。」徐承煜有意找麻煩:「兩個人分兩處關,不准他們交談。」

  「這會也談不出什麼名堂來了!」喬樹枬回到監獄,含著眼淚,為袁昶與許景澄準備了乾淨房間、涼席、蚊帳、扇子,以及涼茶、井水等等。

  其時步軍統領衙門,已派出人去,逮捕袁昶與許景澄兩人。其實,兩人都是騙來的,托詞衙門中有公事商量,等車出胡同口,不由分說,擁到步軍統領衙門,立即轉解到刑部。

  因此,兩人入獄時,穿的都是公服。

  他們也實在不負那一身公服,兩個人都從容得很。進了所謂「詔獄」,喬樹枬親自接待,由於徐承煜的命令不能不聽,所以很恭敬地說:「兩位大人,分住南北。」

  於是,袁昶握著許景澄的手說:「人生百年,終須一死。

  死本不足奇,所不解的是,因何而死?」

  「死後自然知道了!」許景澄笑道:「爽秋,你還看不開嗎?」

  袁昶低頭不答,松了手往南所走去,留下比較涼爽的北所讓許景澄住。喬樹枬在院子裡目送他們兩人的背影消失,考慮了好一會,終於還是不曾進屋,他怕袁、許二人或許會打聽消息,何以為答。

  也就是剛回到自己屋中,徐承煜已經派人來召請了。喬樹枬心知兩人的大限已至,悄悄吩咐司獄:「預備紅繩子吧!」這是指示預備「出大差」,大臣被刑,照例用紅絨繩捆綁。等司獄備好車輛,紅絨繩,通知了劊子手,喬樹枬已氣喘吁吁地趕了回來了。

  「不過堂了,直接到菜市口。」他突然淚流滿面,哽咽著向司獄說:「你去料理吧!好好侍候兩位忠臣。」最後一個字出口,隨即掩著臉,捂著嘴,腳步踉蹌地避了開去。

  【八五】

  下午一點多鐘,驕陽如火,曬得狗都伸出了舌頭,而菜市口卻有好些人站在烈日之下,大多是白長衫、黑馬褂,袁、許兩家的親友,趕來見最後一面的。

  刑部的車子畢竟到了,一直駛入北半截胡同臨時用蘆席所搭的官廳。徐承煜高坐堂皇,面有得色,一見袁昶與許景澄的服飾,便即大聲叱斥番役:「你們當的什麼差,怎麼不把犯人的官服剝下來?」

  「你別罵他們!」袁昶高聲說道:「我們倆雖逮下獄,並未奉旨革職。照例衣冠受刑。你身為刑部堂官,連這個規矩都不懂?」

  徐承煜語塞,一時有些手足無措。監斬的差使,當過不止一回,但從未見過臨刑的人,還能侃侃然講道理,所以心理上毫無準備。不知道怎麼回答,甚至想找句話掩飾窘態都辦不到,只是漲紅著臉發愣。

  「我們是死了!可是究竟是什麼罪,得了幾句什麼考語,而受大辟之刑?」袁昶揚臉問道:「請監斬官明白見示,也好讓我們瞑目於地下。」

  「這是什麼地方?」徐承煜有些惱羞成怒了,「還容得你們來講道理!」

  決囚本來有一套很嚴密的程式。立決人犯雖不比朝審秋決那樣需要「三複奏」,至少須經過都察院刑科給事中這一科,認為上諭沒有不便施行之處,無須「封駁」,方始「發鈔」交刑部執行。只是大亂之世,一切從簡,殺人也方便了,此時只憑徐承煜一聲叱喝,兩顆人頭就很快地落地了。

  ※ ※ ※

  袁昶與許景澄之死,為人在納涼聽炮聲之余,平添了許多話題。有個傳說,頗為盛行,說袁昶臨刑之際,對劊子手笑道:「且慢!等我吟完一首詩。」

  詩是一首七律:「爽秋居士老維摩,做盡人間好事多。正統已添新歲月,大清重整舊山河。功過呂望扶周室,德邁張良散楚歌。顧我於今歸去也,白雲堆裡笑呵呵。」據說「呵呵」兩字的餘音未斷,白刃已經加頸了。

  這首詩難倒了人,誰也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?正象袁昶與許景澄的兩條命,能換來一些什麼,一樣地令人茫然!

  最使局外人困惑的是,殺了兩員深通洋務的大臣,並不表示朝廷對洋人勢不兩立,相反地,求和的跡象一天比一天明顯,已公然見之於上諭。第一道是:「現在各兵圍困西什庫教堂,如有教民竄出,不可加害,當飭隊保護。倘彼死守不出,應另籌善策,萬勿用槍炮轟擊。」不用槍炮轟擊,就只有「招降」一法,其實就是想講和。

  第二道上諭,範圍更擴大了。第一道上諭還是「諭軍機大臣」,外間不會知道,朝廷對教民已經決定「網開一面」,第二道則是交內閣頒佈的明發上諭,通飭各省遵行。說是:「前因中外釁端未弭,各國商民教士之在華者,本與兵事無涉,諭令各督撫照常保護。現在近畿大軍雲集,各路統兵大員,亦當仰體此意,凡洋商教士,均當設法保全,以副朝廷懷柔遠人之意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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