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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七四


  皇帝自己也持著這樣的想法,惴惴然地,連大氣都不敢喘。進宮請了安,慈禧太后喊一聲:「蓮英!」

  「在!」李蓮英看了皇帝一眼,這是遞暗號,讓皇帝寬心。

  「叫不相干的人躲開些!」

  這不用說,是有極大關係之事要談。李蓮英出去作了安排,又親自在樂壽堂前面看了一圈,方又入殿覆命。

  「你就在這裡伺候皇上筆墨好了。」

  「是!」李蓮英答應著,倒退幾步,靜靜地站在門邊。

  「這裡有兩封信,一封是袁昶給奕劻的,我讓蓮英去問過,」慈禧太后提高了聲音問:「蓮英,慶親王怎麼說?」

  李蓮英小跑兩步,站定了用剛剛能讓御座聽得到的聲音答說:「奴才把信拿給慶王爺看了,慶王爺說不錯,是袁大人給他的,筆跡也不錯。」

  「你聽見了吧?」慈禧太后向皇帝說。

  於是懷著滿腹疑懼的皇帝,開始細看慈禧太后親手交下來的,那一真一假的兩封信。真的一封看完,松了一口氣,因為那是指載漪想做太上皇而言,與己無干。

  但是,那封假信,看不到幾行,皇帝剛松下的那口氣,又提了起來,一邊看一邊想,想自己應持的態度。

  情形很複雜,如果腳步站不穩,不知會受什麼罪?有此警惕,不免沉吟,慈禧太后卻又動疑了:「你覺得袁昶的話,很不錯似地,是不是?」她慢條斯理地問。

  因為她的話慢,皇帝才不至於因為驚惶失措而答錯了話:「袁昶簡直是胡說!一點兒道理都沒有。」

  「就止是胡說嗎?」

  顯然的,慈禧太后對於他對袁昶所作的批評,並不滿意,那就得再說重一點:「莠言亂政,不守臣道。」

  「我看,他不知道安著什麼心?」

  「是!」皇帝想都不想地說:「居心叵測。」

  「你可看得出來,他是在離間咱們娘兒倆!」

  「可惡!」皇帝就象說相聲「捧哏」的一般,順嘴附和著:「太可惡了!」

  「如果他真的上個摺子,公然主張,也還不失為光明磊落,這樣子陰險,可真是死有餘辜。」慈禧太后緊接著說:「我早說過,今日無我,明日無你。只是你始終不能領悟我的意思。」

  皇帝早就領悟了。不管慈禧太后說這話,是不是一種抓權不放的藉口,而就事論事,這話應該解釋為如果不是慈禧太后「訓政」有權,能鎮得住載漪,大阿哥早就要奪位了。想到這平時早就想透了的一句話,他終於了然于自己應持的態度,就是與慈禧太后一致,緊靠著慈禧太后站,腳步一定穩當。

  於是他立即跪了下來:「老佛爺處處衛護兒子,兒子豈能不知道?兒子再愚再蠢,也不能那樣子冥頑不靈。」他又說:「如今大局艱危,全靠老佛爺撐持,不管別人怎麼說,反正兒子只聽老佛爺的訓誨。」

  「你總算心裡還明白。」慈禧太后點點頭是表示滿意的神情,「這兩封信,你看,怎麼處置?」

  遇到這種有關係的事,皇帝從前年政變以來,一直不作主張,只循例答說:「請老佛爺作主。」

  「我原以為這兩個人熟於洋務,等李鴻章來了,叫他們倆做個幫手。誰知道這兩個人勾結洋人,挾制君上,這跟私通外國的漢奸有什麼兩樣?治亂世,用重典,再不能姑息了!」

  「是!」

  慈禧太后再一次點點頭,然後提高了聲音說:「蓮英伺候皇上寫朱諭。」

  「喳!」

  這種差使,他是伺候慣了的,最重要的是,朱諭一定得當著慈禧太后的面寫。事實上亦非當著面不可,因為皇帝的朱諭,不是她口授大意,便是乾脆念一句,皇帝寫一句。

  而這一次,慈禧太后卻並未開口,只把載漪呈上的一個稿子交了下來。皇帝接到手一看,心膽俱裂,不由得抬頭去望,只見慈禧太后臉板得一絲笑容都沒有。就這一副臉色,將他想為袁昶、許景澄求情的心思,硬壓了下去。

  筆有千鈞,淚有滿眶,終於將一張朱諭寫完。一滴眼淚下落,還好,不是掉在朱筆上,不致使字跡漫漶。李蓮英在他側面,看得清清楚楚,心中老大不忍,急忙取一塊手巾交到皇帝手裡。

  「請皇帝擦擦汗。」

  語言跟舉動,都別有用意。話是說給慈禧太后聽的,表示朱諭上的水漬是汗,手巾則又不止於擦汗,主要的是供皇帝拭淚。

  擦乾眼淚,皇帝轉身,雙手捧上朱諭,慈禧太后卻不接,只說:「你念給我聽聽。」

  「是!」聲音有些發抖。

  李蓮英卻又趕緊捧上一杯調了蜜的菊花茶,「皇上先喝口水,潤潤喉。」說著,使個眼色,示意皇帝不可再發出抖顫的聲音。

  皇帝微微頷首,喝口菊花茶,調一調呼吸,慢慢地念道:「吏部左侍郎許景澄、太常寺卿袁昶,屢次被人參奏,聲名惡劣。平日辦理洋務,各存私心。每遇召見時,任意妄奏,莠言亂政,且語多離間,有不忍言者,實屬大不敬!若不嚴行懲辦,何以整肅群僚?許景澄、袁昶,均著即行正法,以昭炯戒。欽此!」

  「就這樣!」慈禧太后說:「你先收著,明天當面交給軍機。」

  於是皇帝將那道朱諭,折好藏起,跪安退出,上軟轎回西苑時,將有一個機會可以跟李蓮英說話。他輕喊一聲:「諳達!」

  這是滿洲話,凡是教皇帝、皇子騎射或者滿洲語文的旗人,都叫「諳達」,地位不如漢人的「師傅」,但也是一種尊稱。皇帝從小就是這樣叫李蓮英的,而李蓮英倒從不敢以諳達自居,聽得招呼,急急趨至轎前,俯身候旨。

  「你派人告訴榮祿,明天一早無論如何得上朝。」

  「是!」

  李蓮英知道,皇帝的用意是希望榮祿能救袁昶跟許景澄。可是他不敢道破真相,也不敢轉述皇帝的口諭,只作為他自己的意思,派人到東廠胡同求見榮祿,說是:「李總管說『請中堂明天一早,無論如何得上朝』。」

  就這一句話,害得榮祿睡不好覺,半夜裡便即起身,曙色初現,便即進宮,誰知還有比他更早的,是剛毅與趙舒翹,兩人都是笑容滿面,倒象有什麼喜事似地。榮祿心中有事,懶怠去問,靠在籐椅上閉目養神。

  「你看,」他聽見剛毅在說:「要不要通知徐楠士來待命?」

  徐楠士就是徐桐的兒子徐承煜,從戊戌政變後,就當刑部左侍郎。召他進宮待命,想來必有大案交付刑部,這樣轉著念頭,再想到李蓮英的話,榮祿覺得非探問明白不可了。

  要問,當然要問李蓮英。他找了個很能幹的蘇拉,秘密囑咐,即刻去打聽李蓮英現在何處?立等回話。不久,蘇拉回報,李蓮英是在榮壽堂西面的小屋中休息。

  榮祿知道那間屋子,急急趕了去,一見面便拉他到一邊問道:「今天是不是要殺人?」

  李蓮英點點頭:「是的。」

  「殺誰?」

  「中堂馬上就知道了。」

  「蓮英,事到如今,你別吞吞吐吐了!你說要我無論如何進宮,現在不來了嗎?」榮祿心想,李蓮英與立山交好,大概是要殺立山,托自己來救,因而率直追問,「是不是立豫甫又出了什麼亂子?」

  「不是。」李蓮英躊躇了一下:「跟中堂說實話吧,大概是殺許景澄、袁昶。請中堂今天無論如何進宮的話,是皇上交代的。」

  聽這話,榮祿拱拱手,轉身就走,剛出樂善堂,只見禮王世鐸,已經帶班進見,便即跟在他身後,一起入殿。

  行完了禮,慈禧太后問道:「王文韶呢?今天沒有來?」

  「是!」禮王答說,「他昨天中暑,今兒個請假。」

  慈禧太后沒有再問,只說:「皇帝,你不是有朱諭要交下去嗎?」

  「是的!」皇帝的聲音極低,用蒼白纖細、仿佛一張皮包著骨頭的手,拿起面前的一張紙,從禦案上伸了出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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