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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七三


  「這倒是好辦法。不過……」

  剛毅的顧慮是怕弄巧成拙,皇太后准如所請,豈不是只好乾瞪眼?趙舒翹看出他心裡的意思,便即說道:「中堂不必三心二意,包管無事。第一、這是什麼時候,撤換軍機,等於陣前易將,太后掌了幾十年權,還能做這種自亂陣腳的事?說實話,太后還指望著咱們將功贖罪呢!第二、如果准咱們解任聽勘,那末其餘有名字的人,也是有罪囉!別人不說,皇太后總不能查辦『老道』吧!」

  「對!」剛毅下了決心,「有老道擋著,不要緊!就這麼辦。」

  果然,第二天約齊了啟秀一起請見,慈禧太后真個為趙舒翹所預料的,加以挽留。不過也訓誡了一頓,尤其是對剛毅與趙舒翹的涿州之行,慈禧太后頗有怨責之意。

  這件事,榮祿很快地知道了。要了原折來看,才知道袁昶與許景澄的奏摺,一字未改。心裡就在想,能有這樣大事化小,小事化無的結果,對袁、許二人來說,總算不幸中的大幸。因而也就不肯再多說一句,任令把這個摺子壓了下來。

  再下一天,趙舒翹終於花了五百兩銀子,買通了慶王的一個書僮小甯兒,把袁昶的那封信偷了出來。交給剛毅,立刻又轉到載漪手中。當然有番挑撥的話,說袁昶居心狠毒,無異指責載漪想做太上皇。慈禧太后最忌諱這件事!剛毅認為載漪應該防備,莫待太后詰責,就不易分辯了!

  防備之道,莫善於先發制人,在剛毅、趙舒翹的參預之下,經過徹夜的密商,載漪有了充分的準備。打個盹醒來,看看恰好趕上慈禧太后召見臣工已畢,早膳過後,比較閒空的當兒,便即一面吩咐請慶王在朝房見面,一面關照套車進宮。

  到得甯壽宮不久,慶王也趕到了,載漪拉著他到僻處,取出袁昶的那封信問道:「慶叔,你看看,這封信可是袁爽秋的筆?」

  慶王接到手一看,驚愕地問:「這封信怎麼到了你手裡?」

  「撿來的!」載漪不容他再追究來源,緊接著問道:「慶叔,當初你接到這封信,為什麼不回奏老佛爺?」

  「這種話何必理他?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。」

  措詞很圓滑,載漪點點頭說:「慶叔總算明白我的心。不過,這封信我還是得給老佛爺看,我就說慶叔交給我的,行不行?」

  「那也沒有什麼不行。」

  「好!我先上去。」載漪退後兩步,給慶王請個安,「慶叔,請你待一會兒。回頭請你別改口。」

  「好吧!」慶王特意叮囑:「不過,你可別替我惹麻煩。」

  「不會,不會。」

  說著,載漪逕自入甯壽門去找李蓮英。正值慈禧太后用完早膳「繞彎兒」消食的時候。李蓮英陪侍在側,所以小太監一打手勢,慈禧太后也看到了,罵一句:「鬼頭鬼腦地幹什麼?」

  「端王爺在外頭,找李總管有事。」

  「他來幹什麼,你去看看!」慈禧太后厭惡地說:「如果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,你就說,我歇著了。」

  「奴才知道。」

  等慈禧太后回到樂壽堂喝茶看金魚,李蓮英也就覆命來了,說是端王有機密大事,非當面回奏不可。

  「好吧!讓他進來。」

  載漪一進門跪下,便即大聲說道:「老佛爺,有人造反!」

  「怎麼回事?」慈禧太后倒是一驚:「你是說誰啊?」

  「袁昶、許景澄。」

  「他們怎麼啦?憑他們兩個人,還能造反?」

  「他們兩個人背後有洋人。」

  聽得這話,慈禧太后不再是不在乎的神氣了,用沉著的聲音說:「你慢慢兒講!」

  「奴才先請老佛爺看兩封信。」

  載漪不把兩封信一起呈上去,先遞袁昶給慶王的那一封。

  慈禧太后看完,臉上便有不豫之色。

  「是慶王交給你的?」

  「是!」

  「好多天了嘛!」

  「是!」載漪答說:「袁昶挑撥離間,奴才怕老佛爺看了生氣。心想,反正奴才忠誠不二,問心無愧。這封信不遞也不生關係。」

  「你能問心無愧最好!」慈禧太后說:「從前你『阿瑪』就最懂得避嫌疑,凡事謙虛退讓,象賞他一頂杏黃轎,他就從來不肯坐。所以諡法用『賢』字。你真要學學你『阿瑪』才好!」

  旗人稱父親為「阿瑪」,慈禧太后讚揚的是醇賢親王。這在載漪不免有意外之感,原以為她會不滿袁昶,誰知反倒是自己受了一頓教訓,只好答一聲:「奴才緊記著老佛爺的話。」

  「還有一封呢?」

  還有一封是仿照袁昶的筆跡偽造的。載漪一面呈上,一面說道:「真是國家之福,天教小人奸謀敗露,這封信是撿到的。」

  慈禧太后先不理他的,抽出信來一看,便即答道:「這『身雲主人』是誰啊?」

  「奴才打聽過了,就是許景澄的別號。」

  說著,不斷偷覷慈禧太后的臉色。不用多久,預期著的神態出現了,慈禧太后兩面太陽穴上的青筋跳動,嘴唇微微向右下角牽掣,那雙眼睛中所顯露的,威嚴逼人的光芒,更為可畏。這是她盛怒之際的表情。

  也難怪她盛怒。這封信偽造得非常惡毒,用袁昶與許景澄商量的語氣,隱約指出參劾徐桐、剛毅等人的那個奏摺,另有大作用在內。義和團被縱容得成了今天這種巨患,雖說載漪之流的王公不能辭其咎,但歸根結蒂,如無慈禧太后的支持,載漪又何能為力?即如最近六月初十,奉懿旨發內帑十萬兩獎賞義和團一事,煌煌上諭,天下共見,雖有利口,又何為慈禧太后辯卸責任。

  不過,現在要利用慈禧太后治徐桐等人的罪,不可有一言半語牽涉到她頭上,甚至對載漪等等,亦只可含蓄其詞。到了將來議和,洋人談到縱容義和團的罪魁禍首,必定會提出慈禧太后,那時便恰好利用這一點,請慈禧太后「撤簾」,將大政歸還皇帝。

  在慈禧太后看這些話,字字打在要害上,真有心驚肉跳之感。不過,載漪慣會造偽,未必可信,慈禧太后決定先詐他一詐。

  「我看,袁昶未必會說這種毫無心肝的話。不要又是你在弄什麼玄虛吧?」

  「奴才那敢這麼荒唐?請老佛爺核對筆跡好了。」

  「誰知道筆跡是真是假?」

  聽得這話,載漪故意作一種受了冤屈而無從分辯的神情,然後象突然想到了一個好法子似地,欣快地說:「這好辦!慶親王進宮來了,請老佛爺傳他來,當面問他,那封信是袁昶給他的不是?」

 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說:「不必傳他來當面問。」說著,拿起一支象牙制的小錘,將放在禦案上的一座小銀鐘,輕擊了兩下。

  慈禧太后是派李蓮英去向慶王求證,覆命證實載漪所言不虛。第一封信不假,則以筆跡相同,情事相符的第二封信,當然也是真的!慈禧太后再精明,也想不到有此以真掩偽,移花接木的陰謀在內。

  「許景澄靠不住,我是知道的,想不到袁昶亦有這種糊塗心思!這不是自己找死嗎?」

  「老佛爺聖明!」載漪緊接著說:「局勢不大好,不錯,不過,只要老佛爺在上,終歸能夠化險為夷,轉禍為福。奴才真不知道這兩個人是什麼心腸?」

  他的意思是袁昶、許景澄刻意要挖大清朝的根基。凡是說慈禧太后在位,大局就壞也壞不到那裡去之類的話,是最能打動她的心,激發她的勇氣的。因而沉吟了一會,問道:「這件事,你們看怎麼辦?」

  「奴才不敢說。袁昶不是說了嗎,奴才得『善處嫌疑之地』。」

  「這不相干!有我在,你就無所謂有嫌疑。」

  「是!奴才自問,也是這麼個想法。可恨袁昶等輩,挑撥離間,無事生非,如果這些人不去,將來還不知道闖出什麼不能收場的大禍來!」說到這裡,載漪取出一個白摺子呈上禦案,「老佛爺請看看這個稿子,不知道能用不能用?」

  慈禧太后很仔細地看完,臉色變得很沉重,好久才說了句:「交給我!」

  等載漪跪安退出,慈禧太后隨即吩咐,將皇帝從西苑接到宮裡來,同時關照,皇帝的晚膳,開到甯壽宮來。

  這是久已未有的事!太監們無不奇怪。但只有很少的人,為皇帝高興,認為太后已念及母子之情,而大部分的人替皇帝捏著一把汗,不知道太后又有什麼不愉之事,要在皇帝身上出氣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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