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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七一


  榮祿幾乎徹夜彷徨,直到天色微明,方始作了決定,他反復在考慮的是,兩宮的行止。京城的防守,本來寄望在李秉衡,誰知道他自己先泄了氣。勤王之師,倉卒成軍,難禦強敵,宋慶與馬玉昆所部能撐持得幾天,實所難言。一旦聯軍到了城下,兩宮的安危,不能不顧。可是,皇太后與皇帝一離京城,人心動搖,不待敵來,先就潰亂了!當年文宗避往熱河的前車可鑒。

  想來想去,總覺得兩宮在眼前還沒有離京的必要,以後看局勢再說。這其實是個不作決定的決定,但總比沒有決定來得好。想停當了,隨即進宮。照例的,在全班軍機進見以後,他被單獨留了下來,商議慈禧太后不願剛毅等人與聞的大計。

  「添了李秉衡做幫手,看來局面可以暫時穩住了。」慈禧太后說:「李鴻章也該趕快進京了吧?」

  「是!」榮祿答道:「只有再打電報給他。」

  「我在想,如果他在上海與洋人議和,不一樣可以談嗎?」

  「那怕不行!各國公使都在京裡,上海只有領事,作不了主。就算開議,各國的領事都要請示他們的公使,可是資訊不通,領事也無奈其何。總而言之,如今唯有極力保護使館,留下議和的餘地。倘或再出什麼亂子,局勢就更加棘手了。」

  慈禧太后點點頭,轉臉問說:「皇帝是怎麼個意思?」

  平時,皇帝總是這樣回答:「一切請皇太后作主。」而此時卻無這句話,眨著眼想了一下說:「榮祿,你要好好盡心,現在就靠你了。你的腦筋清楚,調度也很得法。剛才你說『唯有極力保護使館』,這話很是!就照你的意思,秉承皇太后的指示,好好去辦!」

  從戊戌政變以來,將近兩年的工夫,榮祿從未得過皇帝這樣嘉許的話,因而不僅有受寵若驚之感,簡直有些感激涕零,連眼眶都潤濕了。

  因此,不自覺地碰了一個頭,口中答說:「奴才謹遵聖諭。」

  等他抬起頭來,才想到自己當著慈禧太后而有此舉動,似乎不妥,所以急急看了一眼。幸好,慈禧太后面色如常,方始放心。

  「昨天,大阿哥勸我離京,我沒有理他。不過,有備無患,」

  慈禧太后停了一下問:「你看呢?」

  這一問,恰好能讓榮祿說要說的話,當下答道:「皇太后萬安!奴才已經告訴陳夔龍,準備了兩百輛大車在那裡。誠如慈諭,是有備無患的意思。論到實際,奴才斗膽,請皇太后先撂下這一段心思。如今的情形,跟咸豐年間又不同,那時咸豐爺雖在行宮,京裡有恭王、有文祥、有僧王,都能撐持大局,而且只有外患,沒有內亂,所以還不太要緊。如今就仰仗皇太后的慈威,才能鎮壓得住。倘或皇太后跟皇上北狩熱河,京裡不知道派誰留守?依奴才看,誰也擔不了這個責任!再說,皇太后如果離京,李鴻章就更不敢進京了!」

  聽到一半,慈禧太后已是連連點頭,及至聽完,立即答說:「這話倒也是!要跟李鴻章為難的人很多,如果我不在京裡,他決不敢來!七十多歲的人,受不起驚嚇。好吧!」她很英毅地:「我決不走!」

  「有皇太后這句話,真正是社稷蒼生之福。」

  「你也要小心!」慈禧太后關切地說:「恨你的人也不少。橫了心的人,昏大膽子,什麼都會不顧,你千萬大意不得。」

  「是!」榮祿又碰個頭:「奴才自己知道。請皇太后、皇上寬心,奴才決不能受人暗算。」

  「你看,立山!我實在不相信,他會是私通外國的人,可是……」慈禧太后沒有再說下去,搖搖頭,微微嘆息。

  ※ ※ ※

  由於極力保護使館的宗旨,已由兩宮同時認可,榮祿認為不妨放手進行,此事當然要跟慶王談。不過,慶王亦無非找許景澄與袁昶商議。既然如此,何不直截了當地,自己跟許、袁一談。

  打定主意,正要派人去請,門上通報,袁昶來拜。這事很巧,榮祿立即吩咐:「快請!」

  袁昶是穿了便衣來的,一見面先告罪,未具公服。接著解釋原因,便衣比較易於遮人耳目。

  這話就很奇怪了,「爽秋,」榮祿問說:「你我的交情,你來看我,亦是平常得緊的事,何必畏為人知?」

  「這是我的一點顧慮,怕累及中堂,所以表面上要疏遠些。」

  這話就更奇怪了,「什麼事會累及我?」榮祿問說。

  「我有個稿子,請中堂過目。」袁昶從手巾包中取出一個白摺子,厚厚地有好幾頁。

  揭開白摺子第一頁,榮祿只念了一行,便即悚然動容,這不是立談之頃,便可有結果的事。「來,來,爽秋!」他說,「咱們找個涼快的地方去。」

  榮家後園,頗具花木之勝,靠東面有個洋式的花棚,洋磚鋪地,木頭架子上,綠油油地長得極密的「爬山虎」,日光不到,清風徐來,是個夏日晝長無事,品茗閒話的好地方。

  賓主二人都卸去了夏布長衫,榮祿叫人打來新汲的井水,又端來一個盛滿蓮藕的冰盤。袁昶洗了臉,拈一片藕在口中,一面咀嚼,一面說道:「我已經跟竹蒷商量過了,這個摺子聯名同上。」

  榮祿不答,將他與許景澄聯名的這個奏稿,鋪在棋桌上,正襟危坐地細讀,案由是「為密陳大臣信崇邪術,誤國殃民,請旨嚴懲禍首,以遏亂源而救危局」。一開頭幾句話就令人觸目驚心,說是「拳匪肇亂,甫經月餘,神京震動,四海回應,兵連禍結,牽掣全球,為千古未有之奇事,必釀成千古未有之奇禍!」又說,洪楊之亂,撚匪之禍,較之拳匪為患,則前者為「手足之疾」,後者為「腹心之疾」,所持的理由是:「發匪、撚匪之亂,上自朝廷,下至閭閻,莫不知其為匪,而今之拳匪,竟有身為大員,謬視為義民,不肯以匪目之者,亦有知其為匪,不敢以匪加之者!無識至此,不特為各國所仇,且為各國所笑。」

  只看這一段文章,榮祿便可想像得到,袁、許二人要參的是誰?且先不言,再往下看。

  下麵是駁義和團「扶清滅洋」之說。先設一問:「夫『扶清滅洋』四字,試問從何解說?謂我國家二百餘年深恩厚澤,浹于人心,食毛踐土者,思效力馳驅,以答覆載之德,斯可矣!若謂際茲國家多事,時局維艱,草野之民,具有大力能扶危而為安,『扶』者『傾』之對,能扶之,即能傾之。其心不可問,其言尤可誅!」

  「說得痛快!道人所未道。而確為實情。」榮祿把手蓋在白摺子上:「爽秋,到現在為止,竟不知誰是匪首,亦不知誰在那班王公後面,發號施令?真正是千古奇事!」

  「我倒略有所聞。聽說董星五有個拜把子的弟兄,叫什麼李來中,隱在幕後,遙為指揮,並以洪秀全自命!『能扶之,即能傾之』這句話,我不是無因而發的。」

  榮祿神色凜然地,深深點頭,沉思了一會,接著再往下看,就是指責禍首。首先被提出來的是毓賢,其次是裕祿,再次是董福祥。但此三人的「倒行逆施,肆無忌憚」,乃是「在廷諸臣,欺飾錮蔽,有以召之」,筆鋒一轉,誅伐真正的禍首,一共四個人,各有八個字的考語。

  大學士徐桐,「素性糊塗,罔識利害」;協辦大學士剛毅,「比奸阿匪,頑固性成」;禮部尚書啟秀,「膠執己見,愚而自用」;刑部尚書趙舒翹,」居心狡猾,工於逢迎」。

  對於徐桐、剛毅,尤為深惡痛絕,所以議論亦就格外激切,奏稿中說:「近日天津被陷,洋兵節節進逼,曾無拳匪能以邪術阻令前進。誠恐旬日之間,萬一九廟震驚,兆民塗炭,爾時作何景象?臣等設想近之,悲來填膺!而徐桐、剛毅等,談笑漏舟之中,晏然自得,一若仍以拳匪可作長城之恃。盈庭惘惘,如醉如癡,親而天潢貴胄,尊而師保樞密,大半尊奉拳匪,神而明之,甚至王公府第,聞亦設有拳壇。拳匪愚矣,更以愚徐桐、剛毅等,徐桐、剛毅等愚矣,更以愚王公。是徐桐、剛毅等,實為釀禍之樞紐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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