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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七〇


  這樣一想心血上沖,仿佛把身子也帶了起來。站直了略揉一揉膝蓋,向莊王說道:「王爺,你老也得顧一顧朝廷的體統!立山如果有罪,請王爺奏明,降旨革職查辦,立山自己到刑部報到。」說完,掉轉身就走。

  載瀾看他的「驃勁」,不減在口袋底的模樣,越覺口中發酸,獰笑著說:「好啊!你還自以為怪不錯的呢!今兒你甭想回家啦!我送你一個好地方去。」說完,向身旁努一努嘴,道了一個字:「抓!」

  身旁的護衛,兼著步軍統領衙門的差使,急忙奔了出去,只招一招手,立刻便有人上來將立山截住。

  「你們幹什麼?」

  「立大人!」那護衛哈一哈腰說:「你老犯不著跟我們為難。」

  意在言外,如果拒捕,就要動手了,立山是極外場的人物,慨然答說:「好吧!有話到了地方,跟你們堂官去說。」

  為了賭氣,立山昂著頭,自動往東面走了去,載瀾的護衛便緊跟在後。走不多遠,立山家的聽差,套著他那輛極寬敞華麗的後檔車趕了來,於是護衛跨轅,往北出地安門,一直到步軍統領衙門。立山就此被看管了。

  ※ ※ ※

  「擒虎容易縱虎難!」載瀾向莊王說,「如果一放他回去,他到老佛爺那裡搶一個原告,不說別的,光是把他家攪得不成樣子這件事,就不好交代。」

  「如今不是更不好交代了嗎?」

  「那裡,人在咱們手裡,還不是由著咱們說?」

  莊王想了一下,恍然大悟,「這件事要辦得快!」他說:「咱們想好一套說法,趕緊進宮面奏。」

  這一套說法是立山私自接濟西什庫的洋人,人贓並獲,據說他家還藏匿著洋人。此人不辦,義和團之憤不泄,不僅西什庫拿不下來,只怕還會激出別的變故。

  當然,載漪聽說逮捕了立山,是決不會怪載瀾魯莽的,當即與莊王一起到甯壽宮,也不必按規矩遞牌子才能請見,直接闖入樂壽堂,隨便找一個管事的太監,讓他進去回奏要見「老佛爺」。

  「有這樣的事!」慈禧太后聽完,訝異的說:「這,立山可太不應該了!」

  「立山一直就幫洋人,忘恩負義,簡直喪盡良心!如果立山不辦,大家都看他的樣,滿京城的漢奸,那還得了?」載漪緊接著說:「義和團群情洶湧,要砸立山的家,奴才竭力彈壓著。他家在酒醋局,緊挨著西苑,倘或彈壓不住,奴才可擔不起這個責任。」

  聽得這幾句話,慈禧太后頗為生氣,義和團真該痛剿才是!轉念自問,派誰去剿?能打仗的,要對付來自天津的外國聯軍,不能打仗的,剿不了義和團,反而為義和團所剿。象載漪,名為管理虎神營,結果連虎神營的營務處總辦,都為義和團所殺!他保不住一個慶恒,又怎能保護西苑,不受義和團的騷擾?

  這樣一想,立刻便能忍耐。心想,反正李鴻章已經到了上海,使館亦已加以安撫,由總理衙門齎送蔬菜瓜果等物,以示體恤。等和議一成,再處置立山,或者釋放複用,或者革職降調,看情形而定。眼前且讓他在監獄裡住些日子,亦自不妨。

  主意打定,隨即准奏。立山便由步軍統領衙門,移送刑部,送到俗稱的所謂「天牢」裡,他思前想後,放聲大哭,一下子昏厥了過去。

  獄卒大駭,急急掐人中,灌姜湯,一無效驗,只好趕緊報官。管刑部監獄的司官,職稱叫做「提牢廳主事」,定制滿漢兩缺。管事的是漢主事,名叫喬樹枬,四川華陽人,外號「喬殼子」,為人機警而熱心,得報一驚,但想到一個人,心就寬了。

  「不要緊,不要緊!趕緊去請李大人來。」

  「李大人」就是梁啟超的內兄李端棻,戊戌政變正由倉場侍郎調升禮部尚書,因為有新黨之嫌,聽從他同鄉陳夔龍的計謀,上任照例到禮部土地祠祭韓愈時,故意失足倒地,具折請假,隨後自行檢舉,請求治罪,因而下獄。獄中都知道他深諳醫道,喬殼子這一說,獄卒亦被提醒了,急忙請了李端棻來,一劑猛藥,將昏厥的立山救得蘇醒了。

  醒過來仍舊涕泗橫流,自道哀痛的是,忝為朝廷一品大員,誰知一時昏瞀,以取屈膝於亂民之前,辱身辱國,死有餘辜,因而痛悔,並非怕死。

  這幾句話,說得大家肅然起敬,都覺得平時小看了立山。

  就這時候,獄卒高唱:「崇大人到!」

  「崇大人」是崇禮。辭掉步軍統領,仍為刑部尚書。本部堂官,親臨監獄,是件不常有的事,李端棻是犯官,當然急急回避,立山卻不知自己應該以什麼身分見這個熟極了的老朋友?

  正躊躇之際,崇禮已大步跨了進來,見面並無黯然的神色,反而很起勁地說:「豫甫,豫甫!我來給你報好信息。」

  「莫非……」

  「不是請你出去。」崇禮搶著說:「你還得委屈幾天。皇太后剛才召見,說你素來有癮,關照我格外照料。只要等和議一開,就可以想法子讓你出去!」接下來笑道:「奉懿旨在獄裡抽大煙,是從來沒有的事!這也是異數。百年以後,行狀上很可以大書一筆。」

  立山報以苦笑,而心裡卻大感輕鬆。不過呵欠連連,複又涕泗橫流,是煙癮發了。

  見此光景,崇禮知道立山發癮難受,便從荷包中掏出一個象牙小盒,將備著為自己救急的煙泡,送了他一個。立山吞了煙泡,方始止了呵欠,勉強有精神應酬崇禮了。

  「豫甫,」崇禮問道:「你跟瀾公是怎麼結的梁子?」

  「唉!提起來慚愧。」立山將當年在口袋底與載瀾為綠雲爭風吃醋的往事,細說了一遍。

  「禍水!禍水!」崇禮大為搖頭,起身說道:「我不奉陪了。

  榮仲華那裡有個應酬,不能不到。」

  ※ ※ ※

  崇禮是應榮祿之邀作陪,主客是巡閱長江水師欽差大臣李秉衡。

  李秉衡是奉天海城人,捐班的縣丞出身,一直在直隸當州縣,號稱「廉吏第一」。以後為張之洞所賞識,在廣西當按察使,正當中法戰起,李秉衡駐龍州主持西運局,在餉源萬分艱困中,不但能夠讓士兵吃得飽,而且負了傷有醫有藥,因而才有馮子材的諒山大捷。

  到了光緒二十年,李秉衡已當到山東巡撫,有為有守,是封疆大臣響噹噹的人物。只是仇外仇教,以致發生德國教士被戕事件。朝廷頗為諒解,照丁寶楨當年的例子,調升四川總督,而德國公使放他不過,杯葛不休。李秉衡竟因此罷官,在河南安陽隱居了三年,才由剛毅特薦複起,一度到奉天查案,事畢覆命,隨即奉命整飭長江水師,依彭玉麟的前例,以欽差大臣的身分,巡閱長江。這一次是領兵勤王到京,宮門請安,隨即召見,是由榮祿帶引的。

  陛見之時,李秉衡首先聲明,劉坤一、張之洞所發起的東南自保之事,最初由他領銜入奏,乃是盛宣懷假借名義,並非他的本意。接著糠慨陳詞,說洋兵專長水技,不善陸戰,誘之深入,不難盡殲。所以天津雖失,並不足憂,等聯軍到得通州一帶,就會吃極大的虧。

  慈禧太后所憂慮的是京城被攻,聽得李秉衡的話,大感寬慰,當然也大為嘉獎。很快地下了兩道上諭,一道是,李秉衡賞紫禁城騎馬,並在紫禁城、西苑門內准坐二人肩輿。一道是,山東、江西等處勤王的夏辛酉、張春發、陳澤霖、萬本華四軍,都歸李秉衡節制,同時加了他一個頭銜:「幫辦武衛軍事務」,作為榮祿的副手。

  榮祿對他的期望亦很高。倒不是希望他真能擊退聯軍,只望他能切切實實抵擋一陣,李鴻章談和就會容易得多。因此,對李秉衡非常客氣。這天特設盛宴,專程為他接風。

  崇禮以及其他陪客都到齊了,李秉衡方始匆匆趕到,滿頭大汗,神色顯得有些張惶。匆匆寒暄數語,隨即向榮祿說道:「請中堂借一步說話。」

  「是,好!」榮祿向陪客們告個罪,親自領著李秉衡到後屋去密談。

  「中堂!洋兵這樣子厲害,戰事那裡有把握。我這一次受命到前方,已經打定主意了,一死報國!請中堂趕緊奏明皇太后,電召李中堂到京議和,愈速愈妙!」

  榮祿幾乎不信自己的雙耳,「鑒堂,」他很不客氣地問:「我不懂你的意思!在皇太后面前,你不是說,民氣不可拂,邦交不可恃,戰事一定有把握嗎?」

  「是的!」李秉衡慚愧地低下頭去:「此一時,彼一時!我沒有料到這麼一個眾寡懸殊的局面,中午細細打聽一下才知道!」說完,拱拱手:「心亂如麻,實在沒法兒叨擾了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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