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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七二


  「實在是公論!」榮祿亦不覺悲憤了:「『談笑漏舟之中,晏然自得』,真是有這樣麻木不仁的人。然而……」他突然頓住,「等看完了再說。」

  榮祿的意思是,罪魁禍首,應該還有載漪,不知此奏中又作何說法?且再看最後一段:「臣等愚謂:時至今日,間不容髮,非痛剿拳匪,無詞以止洋兵,非誅袒護拳匪之大臣,不足以剿拳匪!方匪初起利,何嘗敢抗旨辱官,毀壞官物,亦何敢持械焚劫,殺戮平民。自徐桐、剛毅等稱為義民,拳匪之勢益張,愚民之惑滋甚,無賴之聚愈眾。使去歲毓賢能力剿,該匪斷不致蔓延直隸;使今春裕祿能認真防堵,該匪亦不敢闖入京師;使徐桐、剛毅等不加以義民之稱,該匪尚不敢大肆焚掠殺戮之慘。推原禍首,罪有攸歸,應請旨將徐桐、剛毅、啟秀、趙舒翹、裕祿、毓賢、董福祥等,先治以重典。其餘袒護拳匪,與徐桐、剛毅等謬妄相若者,一律治以應得之罪,不得援議親議貴為之末減。」

  看到這裡,榮祿忍不住了,「爽秋,文章是千古不磨的大文章。不過,你決不能上這個摺子!」他很關切也很直率地說:「這個摺子,足以招來殺身之禍。」

  「中堂,」袁昶平靜地說:「我最後幾句不說了?既上此奏,生死已置之度外。」

  「最後怎麼說?」榮祿一面說,一面找到結尾數語,不自覺地念出聲來:「庶各國恍然於從前縱匪肇釁,皆謬妄諸臣所為,並非國家本意,棄仇尋好,宗社無恙,然後誅臣等以謝徐桐、剛毅諸臣,臣等雖死,當含笑入地。」

  等他念完,袁昶正式表明:「這是我跟竹蒷的由衷之言。」

  「我知道,我知道!」榮祿仿佛很著急似地:「可是,你跟竹蒷不能死!局勢快要有轉機了,等李少荃一進京,議和是他的事,剿匪是我的事。我有袁慰庭做幫手,不能不替少荃也留兩位作幫手。爽秋,你跟竹蒷還有重責大任,不可妄自菲薄。說是給徐蔭軒、剛子良抵命,那不是輕於鴻毛?」

  「中堂的期許愛護,我跟竹蒷都很感激。不過,『此心匪石,不可轉也!』」

  榮祿心想,袁昶與許景澄雖抱著必死之心,而與當年吳可讀先自裁,後上奏的情況,究竟有別。然則,他以奏稿相示的原因,亦就可以想像得到,無非作無言的叮囑,果真獲罪,希望他能仗義執言。

  既然不能勸得他打消此舉,而又瞭解了他的本意,榮祿心裡便有主意了。「爽秋,」他說,「果然意不可回,但望能納我之諫,把這些『王公府第,聞亦設有拳壇』,『其餘袒護拳匪,與徐桐、剛毅等謬妄相若者,一律治以應得之罪,不得援議親議貴為之末減』等等,牽涉親貴的字樣拿掉。如何?」

  袁昶想了一會答說:「中堂是出於愛護之心,我跟竹蒷都感激得很,應該怎麼改,等我去跟竹蒷斟酌。」

  「好!」榮祿略停一下又說:「有句話明知說了無用,還是要說,這個摺子能不上,最好不上。」

  「是!」袁昶起身一揖,「多謝中堂關愛之意。」

  ※ ※ ※

  結果,這個奏摺還是一字不改地遞了上去。袁昶與許景澄雖然知道不牽涉及於親貴,則在需要榮祿相救時,他比較好說話。但明明是端王載漪先縱容義和團,剛毅、毓賢等人,才敢放手大幹,如果僅劾大臣,不及親貴,明顯著是畏懼載漪的勢力,不但剛毅等人不會心服,清議亦會譏評,而這個奏摺也就變得毫無力量,徒成話柄了。

  看完這個奏摺,慈禧太后只覺得心煩,一時想不出處置的辦法,索性推了下去,發交軍機議奏。不巧的是,禮王與榮祿都未入值,王文韶耳聾易歉,所以剛毅可以一手遮盡軍機處的耳目,只將有關係的趙舒翹悄悄約到一邊,低聲密商。

  細看了原折,趙舒翹面色沉重,默無一語,剛毅問道:「要不要找『老道』去談一談?」

  「老道」是徐桐的綽號。趙舒翹搖搖頭說:「不必!老道不會拿得出什麼好主意,徒然張揚,僨事有餘。等咱們商量好了對付的辦法,告訴他怎麼做就行了。」

  「那麼,你看怎麼辦呢?」

  「這不能招架,要反擊!」

  「著!」剛毅猛然擊桌,「他要咱們的命,咱們得先要了他們的命。」

  「是!」趙舒翹說,「咱們得要好好佈置一番,謀定後動,一擊不中就壞了!」

  「『一擊不中就壞了,一擊不中就壞了!』」剛毅起身蹀躞,喃喃自語。好久,才站住腳說:「我看,咱們得找點他們私通外國的證據。」

  「私通外國的證據不容易找,有樣東西能找得,可就很有用了。」趙舒翹壓低了聲音說:「袁爽秋給過慶王一封信,說是『端郡王所居勢位,與醇賢親王相同,尤當善處嫌疑之地。』

  這話,不就跡近離間了嗎?」

  「這怎麼是離間?」剛毅用手指敲敲太陽穴:「天太熱,腦袋發脹,我的腦筋轉不過來了。」

  「中堂請想,當年今上入承大統的時候,老醇王因為本生父之尊,怕干政成了太上皇,辭卸一切差使,以避嫌疑。如今端王是大阿哥的本生父,情形跟老醇王差不多,所謂『善處嫌疑之地』,意思就是讓端王學老醇王的樣,退歸藩邸,不預政務。」

  「啊,啊!你一說就容易明白了。」

  「這還是就表面而論,其實內中還有文章。」趙舒翹略停一下說:「往深處看,等於在皇太后前告一狀,說端王想當太上皇。這不是離間是什麼?」

  「對!對!有理,太有理了!」

  「不僅此也,還有。」

  「還有?」剛毅越覺得有趣味:「快,快,請快說。」

  「誰都知道,端王事太后,忠貞不二。如今讓太后疏遠端王,實在就是削太后的羽翼。」

  「可不是!一點都不錯。」剛毅滿心歡喜,將趙舒翹的話,細想了一遍,作了個歸納:「可以這麼說,他這兩句話,表面冠冕堂皇,暗中挑撥離間,而作用是反對皇太后!」

  「中堂說得太好了!」趙舒翹送上一頂高帽子:「就是這麼一回事。」

  「好!就這麼一回事,送了他的忤逆。可是,」剛毅收斂了笑容:「那封信呢?總不能當面跟慶王要吧?」

  「中堂自然不便去要,如果端王去要,或許能要得到。再不然,」趙舒翹壓低了聲音說:「慶王跟前我有條路,可以把那封信弄出來,不過得花個幾百銀子。」

  「那是小事。就托你去辦吧,越快越好。」

  「是!」

  「還有呢?」剛毅翻弄著原奏:「咱們總得從這個摺子裡頭,挑出他幾項大毛病不可。」

  「大毛病只要一樣就夠了!」

  「你說,」剛毅把原奏攤開來,「那裡有大毛病?」

  趙舒翹不願明言,只說:「中堂久掌秋曹,當年讞獄,決過多少疑難大案,莫非他這個奏摺之中,吞吐其詞,意在言外的地方,還看不出來嗎?」

  這也是一頂高帽子,不過在剛毅,對這頂高帽子,卻有不勝負荷之感。翻弄了半天,無從領會,只好又推託頭暈。

  「不行!這個天氣把人的腦袋都搞昏了!展如,還是你說吧!」

  「中堂,你只看這一句。」

  他指的是「不得援議親議貴為之末減」。這是屬於律例上的所謂「八議」,同樣犯罪,親貴可以減刑。這一指點,剛毅恍然大悟。

  「我明白了,意思是指端、莊兩邸、瀾公等等,也該議罪,而且該當何罪,還不能減免!好傢伙,厲害啊!」

  「這是露出來的一言半語,雖說含蓄,意思總還可以看得出來,如果有看不出來的意思在內,那可真是不測之心了!」

  「展如,」剛毅率直答說:「你的話,我又不懂了。你就別賣關子了吧!」

  趙舒翹笑了,「我豈敢在中堂面前賣關子?」他說實在是各有意會,不落言詮為妙:「中堂請參詳這一段。」

  指出的這一段是:「拳匪愚矣,更以愚徐桐、剛毅等,徐桐、剛毅等愚矣,更以愚王公。」一共二十幾個字,剛毅翻來覆去念著,突有意會,不自覺地念出一句來:「王公愚矣,更以愚皇太后!」

  趙舒翹點點頭,剛毅則有豁然貫通之樂。兩人對看了半天,莫逆於心地笑了。

  「好了!不怕了,不過這得稍微佈置佈置,那封信很要緊,倒不是上呈皇太后,是給端王看。展如,請你趕緊去辦。這是其一。」

  「是。其二呢?」

  「其二,這個折既然交下來了,總得議奏。」剛毅想了一下說:「怎麼能想個法子,一面先有交代,一面能把這個摺子壓下來,等咱們部署好了,再大掀一掀!」

  「有個辦法,中堂看行不行?」趙舒翹答說,「請中堂領頭,咱們摺子上有名字的三個人,遞牌子請皇太后召見,就說,既已被參,不便再在軍機上行走,請旨解任聽勘。皇太后當然挽留,這個摺子不就壓下來了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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