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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六一


  從關外來的馬玉昆,聽得這些話,詫為奇聞,同時也不免洩氣,絕望地輕聲自語:「天津保不住了!」

  ※ ※ ※

  京官逃的逃,躲的躲,或者衙門被毀,或者道路不通,一切公務,無形廢弛,亦沒有那個衙門的堂官,再對部屬認真考勤。唯一的例外是翰林院。

  翰林院為甘軍一火而焚,不知有多少清流名士,痛心疾首,但掌院學士徐桐並不以為意,借了內城祖家街的鑲黃旗官學,作為翰林院臨時的院址,出知單通知所有的翰林,照常辦事,但奉召而至的,十不得一。

  徐桐非常生氣,吩咐典籍廳取本衙門的名冊來,逐一查問。名冊所列,除了東閣大學士昆岡與他本人所兼的掌院學士名銜以外,第一行就是「日講起注官侍讀學士黃思永」,恰好是他所深惡痛絕的人。

  這黃思永字慎之,籍隸江蘇江寧,光緒六年的狀元。雖為翰林,善於營商,道學家口不言利,已為徐桐所輕視,更壞的是好談洋務,更犯了他的大忌。所以放眼一望,不見黃思永的影子,便即厲聲問道:「黃慎之呢?」

  「送家眷到通州去了。」

  「告假了沒有?」

  「告了假了。」

  「假期滿了沒有?」徐桐繼續追問。

  「昨天滿的。」

  「昨天滿的,」徐桐越發聲色俱厲,「何以不回京銷假?」

  有個編修叫嚴修,字范蓀,天津人,是徐桐會試的門生,忍不住開口:「老師,黃慎之已經回京了。聽說昨晚上有義和團到他家,說是『莊王請黃狀元有話談』,不由分說,架著就走,至今下落不明。請老師作主。」

  徐桐愣了一下,方始明白,黃思永好談洋務,為義和團當作「二毛子」,架到莊王府,神前焚表,吉凶難蔔。心想:「這是他自作自受,何能為他作主?」

  於是想了一下,用訓飭的語氣答道:「既知到莊王府,怎麼又說下落不明?你少管閒事!」

  「老師!這個閒事,你老可不能不管!也是你老的門生,奉命出差,路上讓義和團搶劫一空,狼狽不堪。」嚴修抗聲說道:「這樣下去,不待外敵,先自傾其國了。」

  「是何言歟!」徐桐勃然變色,「你倒是說的誰?」

  「駱公驌。」

  此人亦是一位狀元,名叫駱成驤,四川資州人。他是光緒二十一年乙未的狀元,亦是徐桐會試的門生。殿試的名次本來列為第三,應該是探花,由於他的策論中有兩句話:「君憂臣辱;君辱臣死」,而其時正當甲午大敗之後,皇帝感時撫事,認為駱成驤血性過人,特地親手拔置第一,照例授職翰林院修撰。

  這年庚子,子午卯酉,大比之年,駱成驤放了貴州主考。鄉試主考,照例邊遠省分最先放,駱成驤從京裡動身時,義和團已經鬧得很厲害了,見啟秀辭行時,啟秀告訴他說:「等你回京覆命時,京裡就沒有洋人了。」那知洋人猶在,他的行囊資斧卻沒有了。

  聽嚴修說罷經過,徐桐將臉一沉,「範蓀,」他擺出教訓的神色:「讀書明理,凡事不可不細加考察。義民忠勇奮發,向不貪財,否則會遭神譴,這明明是莠民假冒義和團幹的好事!」

  嚴修還想爭,他的一個同年曹福元攔住他說:「算了,算了!駱公驌不過財去身安,劉葆真連條命都送在『莠民』手裡了!」

  「莠民」是假意避忌的說法,其實也是義和團。被殺的劉葆真,名叫劉可毅,江蘇常州人,光緒十八年的會元。此人精研麻衣相法,自道額有惡紋,恐有橫死之厄,而偏偏會試揭曉,玻璃廠賣「紅錄」,曾將他的名字錯刻為「劉可殺」。

  這個傳遍九城的新聞,將劉可毅會試奪元的滿懷喜悅,沖得一乾二淨,而且憂心忡忡,寢食難安。等殿試已過,點了翰林,心裡便在想,詞臣不會犯殺頭的罪名,只有科場舞弊,如咸豐八年戊午科場案,縱非有心,亦難免有綁赴菜市口的可能。因此,每逢點考官,他人唯恐不得,獨獨劉可毅相反。本來,想派充考官難,不想當考官很容易,翰林點考官,須先經過一次考試,名為「考差」,如果不應考差,根本就不會點考官。可是,窮翰林舉債,都以「得了考差還」作為保證,如果根本不應考差,債主問一句:「拿什麼來還?」便無詞以對。所以劉可毅考差照樣參加,只是下筆草草,不望取錄。從入翰林以來,八年之中連個順天鄉試的房考官都沒有當過。

  到了五月裡,義和團由近畿蔓延到京城,劉可毅一看勢頭不妙,找個藉口,請假回籍,想躲過這場劫難。那知冤家路狹,在潞河遇見一個無意之中所結的仇人。劉可毅未中進士以前,在一個親戚家當西席,有個廚子勾搭上了一個丫頭,幽會時為劉可毅撞個正著,一時多事,告訴了居停,廚子被逐,因而結怨。不想十年以後,這個廚子當了義和團的大師兄,一見劉可毅,自然不肯放過,劫持以去,下落不明。又有一說,是遇害了,「可殺」竟成惡讖。

  聽得劉可毅故事,清秘堂中,慘然不歡,徐桐卻板起臉來說:「這是咎由自取!夷人欺淩,神人共憤,不赴君父之難,只想獨善其身,真是枉讀了聖賢書!」

  「不過,老師,」曹福元說:「『莠民』冒充義和團橫行不法,也該嚴辦才是!」

  「那當然要嚴辦,我要面奏皇太后,請再降嚴旨。不過,『福者禍所倚,禍者福所倚』,禍福無門,唯人自召,諸君只要存心光明正大,不投機,不取巧,雖在危城,亦必蒙神佑。」他搖頭晃腦地加了兩句:「勉之哉,勉之哉!」接著,便起身走了。

  出了鑲黃旗官學,轎子抬往西華門,這是目前唯一的入宮之路,盤查甚嚴。徐桐是賞了「朝馬」的,通行無阻,轎子橫越禁城,直到甯壽宮前,「遞牌子」要見慈禧太后。

  ※ ※ ※

  太后正在召見慶王與榮祿,談的雖是戰局,但由近及遠,北起關外,南到江浙,亦等於綜觀全域。

  近的先談東交民巷使館區,「董福祥要大炮,我看,」慈禧太后說:「似乎不能不給他了!」

  「不是奴才不給,有一層不能不顧慮。」榮祿是早就防到慈禧太后有此主張,預先想好了一個萬駁不倒的理由:「大炮必得架在正陽門或者崇文門城垛子上,居高臨下,打出去才管用,不過由南往北,大炮不長眼睛,怕打了堂子,怎麼得了?」

  一聽這話,慈禧太后悚然而驚。「堂子」對漢人而言,是個絕不許闌入的禁地,就是旗人,除非是天潢貴胄,或者在內務府當差而主管祭祀的官員,亦無由得窺其究竟。因為如此,便有些離奇的傳說,道是堂子中所祭的是明朝名將鄧子龍。

  明朝萬曆年間,日本豐臣秀吉征朝鮮,明朝因為成祖的生母碽妃是朝鮮人,外家有難,理當援救。鄧子龍在萬曆二十六年,以副總兵的官銜,領水師從陳璘東征,與朝鮮統制使李舜臣共當先鋒。年逾七十的老將,身先士卒,銳不可當,以致在釜山以南的海面陣亡。

  其時清太祖已經起兵,據說常微服至遼東觀察形勢,有一次為明朝東征的士兵所擒,解送到鄧子龍那裡,一見投緣,私下放他出境。為了報答這番大恩,特為設祭。所以京城裡的人,提起堂子,都叫它「鄧將軍廟」。

  又一說鄧子龍為國捐軀,殘而為神,在遼東的皮島上有他的廟。有一次太祖出戰不利,危急萬分,迫不得已在鄧子龍廟禱求神佑,結果竟得脫險,因而在遼陽立廟,每年元旦首先祭鄧將軍,如或怠慢誤時,鄧將軍就會在宮中顯靈。

  這此說法,真相如何,已無可究詰,不過,堂子為皇帝家祭之所,祭事之鄭重,過於南郊祭天。猶如後妃不入太廟,慈禧太后亦沒有到過堂子,只是一提起堂子,便有懍懼之感。尤其有大征伐必祭堂子,如今在用兵之時,倘或堂子被毀,神失憑依,更何能庇佑三軍?

  因此慈禧太后連連搖手:「算了,算了!那可動不得!」

  「是。」榮祿答說:「堂子就在禦河橋東,靠近翰林院,甘軍燒翰林院,沒有波及堂子,真是祖宗有靈。如果落一兩個炮彈在那裡,奴才是管大炮的,可是萬死不足以蔽其辜了。」慈禧太后皺著眉點頭:「我可就不明白了!」她說,「就那麼巴掌大的一塊地方,難道真的攻不下來?」

  榮祿不答,只拿眼睛往旁邊瞄了一下。受了暗示的慶王奕劻便即說道:「洋人是『困獸猶鬥』,甘軍呢,是『投鼠忌器』,就譬如堂子要保護,打仗就是一個牽制。皇太后、皇上聖明,就把使館拿下來,也是勝之不武!各國傳說開去,也不是件有面子的事!」

  「要怎麼樣才有面子?」慈禧太后忽然激動了:「別說洋人,南邊各省也看不起朝廷。不過,也難怪,連京城裡自己的地方都收不回來,怎麼能教人看得起。」

  「回皇太后的話,南邊各省……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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