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慈禧全傳 | 上頁 下頁 | |
五六〇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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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句話不真,便顯得所有的話都是撒謊,慈禧太后厲聲喝道:「不准你再說話!你是強盜出身,朝廷用你,不過叫你將功贖罪。象你這狂妄的樣子,目無朝廷,仍舊不脫強盜的行徑,大約是活得不耐煩了!出去!以後不奉旨意,擅自闖了進來,你知道不知道,該當何罪?」 說完,慈禧太后起身便走,出東暖閣回西暖閣,董福祥既惱且恨,然而無可如何。 回到設在戶部衙門的「中軍大帳」,董福祥越想越氣惱,下令將設在崇文門的老式開花炮,向西移動,逼近德國使館,連續猛轟,結果德國兵不支而退,但設在德國公使館與俱樂部之間的「槍樓」,雖被開花炮彈的彈片炸得「遍體鱗傷」,而鋼筋水泥的架子,卻猶完好如初,居高臨下,一槍一個,迫得甘軍無法逼近,防線仍能守住。 可是西線的美國兵,一見勢頭不妙,撤而往北。這一下,各國公使大起恐慌,在英國使館連夜召集會議,一致主張,應該恢復原有的防線。美國的司令官阿姆斯丹,表示獨力難支,要求支援,於是英國、俄國各派出十來個人,而實力仍嫌單薄,便再招募「志願軍」。各國使館的文員,投筆從戎,組成了一支六十個人的「聯軍」。 第二天黎明時分,阿姆斯丹率領「聯軍」回到南禦河橋以西,一看情況如舊,美軍雖已「棄地」,甘軍卻並未「佔領」。因此,阿姆斯丹兵不血刃地「恢復」了「失土」。 【八三】 進攻使館區歸甘軍負責,破西什庫則是義和團的事。但法術無靈,死傷累累,剛毅先還短衣腰刀,親臨督戰,後來因為受不住令人欲嘔的屍臭,也就知難而退。不過,每天都要到莊王府探問消息,大師兄總是毫不在意地說:「鎮物太多! 教堂頂樓,不知道有多少光腚女人,把法術衝破了!」 「這一說,西什庫教堂是攻不下來了?」 「那有這話!」大師兄依然若無其事地:「破起來快得很!」 「很」字剛剛出口,大師兄的神色突然變了,眼光發直,雙唇緊閉,慢慢地眼睛閉上,神遊太虛去了。 好一會,大師兄方始張開眼來,慢慢搖著頭說:「不好,很不好!虎神營有漢奸!」 虎神營已是載漪的子弟兵,其中居然有漢奸,豈不駭人聽聞?而大師兄的語氣卻不象猜測之詞。 「那麼是誰呢?」 「此刻不能說。這也是天機,不可洩漏,到時候自見分曉。」 第二天就見分曉。虎神營一個管炮的翼長,名叫阿克丹,字介臣,本來是教民,為義和團一擁而上,縛住雙臂,斬於陣前。據義和團說,阿克丹與西什庫教堂的洋人已有勾結,倒轉炮口預備轟自己人,所以用軍法處斬。 「這不象話!」趙舒翹向剛毅說:「倒戈自然應該軍法從事,可是總不能讓義和團來執虎神營的法。而況翼長是二品大員,不經審問,遽爾斬決,也有傷朝廷的體制。」 剛毅默然。好久,歎口氣說:「騎虎難下了。」 「中堂應該跟端王提一聲,得想個法子約束才好!」 「約束?談何容易。如今東城是甘軍的天下,西城是義和團的世界,再下去,只怕連大內都難得清淨。」剛毅咬一咬牙,作出破釜沉舟的姿態:「如今沒有別的話說,只有一條路走到底,硬闖才能闖出頭。」 「怎麼闖法?」趙舒翹覺得有句話如骨鯁在喉,不管是不是中聽,都非吐出來不可:「就算把使館踏平,西什庫教堂燒光,又能怎麼樣,還能擋得住洋人不在大沽口上岸?」 「上岸就把他們截回去。天津一定能守得住,守得住天津就不要緊。」 趙舒翹說不下去了。唯有寄望于馬玉昆與聶士成,能夠守得住天津。 ※ ※ ※ 以浙江提督的官銜,暫時統帶武衛左軍的馬玉昆,是六月初三由錦州到天津的。隨帶馬步軍七營,駐紮河東,只住民家空房,凡是上了鎖或有人住的房間,一概不准入內,亦不准士兵在街上隨便遊蕩。天津人久苦於義和團的蠻橫騷擾,一見有這樣一支有軍紀的軍隊,衷心感動,所以對馬玉昆大為捧場,到處都有人在說:「洋人只怕馬三元,他一到了,洋人無路可走了。」馬三元就是馬玉昆,他的別號又叫珊園。 就在這天,張德成與曹福田會銜出了一張告示,說是「初三日與洋人合仗,從興隆街至老龍頭,所有住戶鋪面,皆須一律騰淨,不然恐有妨礙。」這一帶在海河東岸,鐵路以西,為各國的租界,統名紫竹林,猶如京師東交民巷,為義和團攻擊的主要目標。 天津人此時對義和團已是不敢不信,不敢不怕,所以一見佈告,從金湯橋的東天仙茶園開始,沿海河西岸到老龍頭火車站的店面住家,毫無例外地閉門的閉門,走避的走避。但馬玉昆的隊伍亦駐在這一帶,自然不理會這張佈告,反而有好些士兵,特意挑高處或者視野廣闊的地方去作壁上觀。 但看到的只是遠處洋兵的嚴密警戒,直到黃昏日落,始終未見義和團出擊。而第二天一早卻紛紛傳言,有所解釋,據義和團說,這天是東南風,不利於軍,要家家向東南方面,焚香禱告,轉東風為西北風,便是大破洋人之時。 有人拿這話去告訴馬玉昆,他聽罷大笑,「今天六月初四,東南風要轉西北風,起碼還得兩三個月。」他說,「咱們別信他那一套鬼話,自己幹自己的。」 於是馬玉昆下令構築工事,用土堆成好幾座炮臺,安設小炮,架炮測距,不忙著出戰。 可是市面上傳說紛紜,說馬玉昆如何如何打了勝仗。義和團相形見絀,威望大損,張德成覺得很不是滋味,決定去拜訪馬玉昆,設法找面子回來。 提督是一品武將,但張德成的派頭也不小,坐著裕祿所派來的綠呢大轎,到得馬玉昆的行台,先著人投帖,直到馬玉昆出來迎接,方始下轎。 「三元,」張德成大聲喊著,就象久不見面的老朋友似地,「你那一天到的,怎麼不來看我?你我在天津都是客,俗語說:『行客拜坐客。』你不先來看我,是你不對!」馬玉昆一愣,心裡也有點生氣,與此人素昧平生,怎麼這樣子說話?本待放下臉來斥責,繼而轉念,他是故意套近乎,為自己妝點面子。此人雖不足取,手下有好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義和團,成事不足,敗事有餘,自己得罪了他,要防他緊要關頭掣肘搗亂。為了免除後顧之憂,說不得只好委屈自己了。 於是,他臉上堆起笑容,拱拱手說:「失禮,失禮!正要跟張老師去請教,不想反倒勞你的駕。請裡面坐,好好商量破敵之計。」 「是啊!不是為商量破敵之計,我還不來呢!」說罷,伸出一隻手來,馬玉昆不能不理,張德成如戲臺上所謂的「你我挽手同行」,大搖大擺,象走臺步似地,牽著馬玉昆,往裡走去。 坐定下來,少不得還有幾句寒暄,及至談入正題,張德成自然大吹大擂一番。說的話荒謬絕倫,但意氣豪邁,不由得就使馬玉昆在心裡浮起這樣一個想法:「這小子,莫非真的有一套?」 「三元,」張德成話鋒一轉:「不是我攔你的高興,我看見你安的炮位了,沒有用!要說炮,你敵不過洋人,洋炮多,而且准。天津城裡凡是緊要地方,都讓紫竹林過來的炮彈打中了。你這幾個炮位,遲早也得毀掉,白費工夫!」 「那麼,張老師,不用炮攻,用什麼?」 於是馬玉昆以開玩笑的口吻,要求張德成作法,將洋人的大炮閉住。早有這麼一個說法,義和團的法術,能使炮管炸裂,或者將炮口封閉,失去效用,馬玉昆並不相信,故意出這麼一個難題,意在調侃。 誰知張德成大言不慚,「好!」他拍胸應承:「我把洋人的炮,閉六個時辰。」 「你能拿洋人的炮,閉六個時辰,」馬玉昆立即接口:「我就能把洋人一掃而光。」 「一言為定!」張德成倏地起立,「就此告辭。」 馬玉昆一笑置之,依舊只管自己料理防務,並與駐軍南郊八裡台,一面須防備義和團偷襲,一面與紫竹林各國聯軍不時接戰的聶士成取得聯絡。一夜過去,早將與張德成開玩笑的約定,拋在九霄雲外,那知張德成居然派人來質問,問馬玉昆,可是已將洋人一掃而光了? 「不錯!」馬玉昆答說:「我說過這話。不過那得張老師先將洋人的炮閉住啊!」 「是的。張老師已將洋人的炮閉住了。」 「什麼時候?」 「昨天晚上。」 馬玉昆愕然。心裡大為氣憤,可是無法與來人爭辯。入夜聯軍停戰不開炮,張德成便作為他的功勞,那不太取巧了?「去你娘的!」馬玉昆將來人轟走:「你們拿這些唬人的花樣來開老子的玩笑!」 來人狼狽而去,馬玉昆餘怒未已,很想去見總督裕祿,揭穿義和團的騙局。左右有人勸他,說裕祿已自陷於義和團的「迷魂陣」中,無法回頭了,幾次奏報,義和團如何忠勇,如何神奇,如何殺了洋人多少萬?而且還奏保張德成、曹福田「堪以大用」。這兩個人在總督衙門來去自如,裕祿奉若神明。 在這種情形之下,試問,進言有何用處?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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