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慈禧全傳 | 上頁 下頁
五六二


  「你別替他們說話了!」慈禧太后打斷榮祿的話:「你看,三令五申,催各省調兵解餉,有理這個碴兒的沒有?」

  於是慈禧太后從咸豐八年英法聯軍內犯說起,歷數幾次京師有警,只要一紙詔令,各省督撫或者親自領兵赴援,或者多方籌餉接濟。這一次根本之地的危急,過於咸豐八年,但應詔勤王的,只有山東巡撫袁世凱所派的一支兵,以及江蘇巡撫鹿傳霖晉京來共患難。至於催餉的上諭,視如無物,根本不理。撫今追昔,慈禧太后對朝廷威信的失墜,頗有痛心疾首的模樣。

  其實就是袁世凱與鹿傳霖,也還不是尊重朝廷,只是買榮祿的面子。袁世凱領武衛五軍之一,且為榮祿所提拔,當然不能不聽指揮,鹿傳霖與榮祿則別有淵源。榮祿的岳父,已故武英殿大學士靈桂,是鹿傳霖的老師,本為世交,及至榮祿為寶鋆、翁同龢所排擠,外放西安將軍時,鹿傳霖正當陝西巡撫,對侘傺無聊的榮祿,頗為禮遇,因而結成至交。這些都是慈禧太后所瞭解的,一想起來,更覺得榮祿畢竟與他人不同。而今如說朝中還有能為督撫忌憚的大臣,怕也就只有榮祿一個人了。

  就這一念之轉,慈禧太后覺得不宜再對榮祿多加責備,自己將胸中的一團火氣壓一壓,平心靜氣地問道:「李鴻章到底是什麼意思?」

  對李鴻章,已經三次電旨催促,迅即來京。而李鴻章始終表示,隻身赴難,無裨大局。如果要談和,第一、要保護各國公使;第二、要自己剿捕拳匪。換句話說,這就是李鴻章進京的條件,做不到這兩點,他是不會離開廣州的。

  如果據實而陳,慈禧太后必以為是李鴻章挾制朝廷,又挑起她剛平息下去的火氣。所以榮祿向慶王看了一眼,取得默契以後,方始答說:「用人之際,要請皇太后、皇上格外優容。奴才在想,如果調李鴻章回北洋,催他上任,他也就無可推託了。」

  「莫非,」慈禧太后問說:「他是拿這個來要脅?」

  「那,他不敢!」

 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說:「裕祿也實在太無用!可是,李鴻章是不是肯接北洋,我看,亦在未定之天。」

  榮祿與慶王本來都有心病,一個怕他回北洋,一個怕他回總理衙門。如果慈禧太后在兩三個月以前說這話,必為榮祿與慶王頌作聖明,但事到如今,巴不得能卸仔肩。有李鴻章來,總是一個大幫手,分勞、分憂、分謗,無論如何是于己有利的事。所以異口同聲地說:「肯接!」

  「好吧!你們說的青接北洋,那就讓他回北洋。」慈禧太后說:「當然是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。那麼,裕祿呢?」

  「那只好另外安置了。」

  「你們去商量。」慈禧太后很深沉地說:「不過,你們可得想一想,朝廷這樣子遷就,如果李鴻章仍舊不肯進京,那一來面子上更難看。」

  「是!」榮祿答說,「決不能再傷朝廷的面子。」

  接下來談壓境的強敵,除了天津以外,關外的形勢亦很險惡,瀋陽、遼陽等處教堂被毀,鐵路被拆,而俄國軍隊不斷開到,如果發生衝突,必非其敵。因此李鴻章、劉坤一,以及駐俄公使楊儒,都直接打電報給盛京將軍增祺,請他切勿輕舉妄動,免得為俄國資為進兵的口實。這些電報,同時亦發到總理衙門,所以慶王對入侵之敵的動靜,大致瞭解。

  「各國軍隊,就數俄國派得最多。除了關外,在天津的也不少。」慶王乘機說道:「李鴻章到過俄國,跟俄國掌權的戶部尚書威德,很有交情。前十天,威德告訴欽使楊儒,對我大清朝,決不失和,又說最好李鴻章到京裡來。德皇也告訴欽使呂海寰,讓李鴻章出來議和。事情實在扎手,請皇太后、皇上早降旨意。」

  言外之意是要讓李鴻章來掌管洋務。慈禧太后覺得慶王未免太不負責任,心中不悅,便微微冷笑:「你們也別把『和』這個字,老擺在心裡!能和則和,不能和也就說不得了。李鴻章替國家效力多年,軍務、洋務都是熟手。至於怎麼用他,要看情形。這會兒怎麼能認定了,說李鴻章進京,就是議和來的!那不自己就先輸了一著了嗎?」

  一聽話鋒不妙,慶王與榮祿在倉卒之間,都莫測高深,唯有碰頭,不發一言。

  「皇帝,」慈禧太后轉臉問道:「你有什麼話交代他們?」

  皇帝有些猝不及防似地,哆嗦了一下,定定神答說:「沒有!」

  「皇上沒有話,你們都聽見了?」

  何須有此一問?仿佛預先留著卸責的餘地似地?慶王與榮祿更覺得慈禧太后這種態度,很難理解,更須防備,所以跪安退出以後,彼此商量,決定將慈禧太后的意思,轉達給「軍務處」,看是何反應,再作道理。

  「軍務處」是徐桐所定的一個名稱。火燒翰林院,正當鬥志昂揚之時,慈禧太后曾有面諭:「派徐桐、崇綺與奕劻、載漪等,會商京師軍務。」因此,徐桐想出「軍務處」這麼一個名目,隱寓著有取軍機處而代之的意味在內。

  ※ ※ ※

  「李鴻章真了不起啊!」載漪大聲嚷著:「俄國人保他,德皇也保他!盡替外國人辦事了!」

  「話不是這麼說!」慶王用慈禧太后的話說:「中外古今,沒有那一國能打仗打個沒完的。」

  「沒有打呐!可就想和了。」

  「那……」慶王出口的聲音極重,但一下子就泄了氣,拖曳出長長的尾音。他本想頂一句:「那你就打吧!看你能有多大的能耐?」這是一時氣憤的想法,不待話到口邊,就知道不能這麼說,硬生生截斷,才有此怪異的聲調。

  「王爺!」崇綺開口了:「這裡是軍務處,只管調兵遣將,何能議及談和之事?」

  慶王雖不見得有多大的才具,但對付崇綺之流,卻是遊刃有餘,當即答說:「好吧!咱們就談軍務。如今大沽口外,洋人的兵船到得不少,關外,俄國亦不懷好意。且不說南邊有沒有變化,光是這兩處的局勢就夠扎手的了。關外是根本之地,而且鞭長莫及,只有委屈求全之一法,天津這方面,如果抵擋不住,各國軍隊長驅直入,請教,怎麼樣才保得住京城?」

  「天津當然非守住不可!」載漪很快地答說。

  「那麼,兵力夠不夠呢?」慶王也極快地接口:「那裡只有聶士成、馬玉昆兩軍,有一處失手,就是個大缺口!」

  「若有缺口,」徐桐很有把握地說:「義和神團,必能堵住。」

  慶王笑笑不作聲。這付之一笑,是極輕蔑的表示,徐桐心裡當然很不舒服。可是,他還不敢惹慶王,唯有用求援的眼色,望著載漪。

  載漪亦已看出義和團不足恃,不過,一則不便出爾反爾,說義和團無用,再則,義和團雖不能「滅洋」,但還可用來「扶清」——扶助大阿哥接位。載漪已經將交泰殿所藏的二十幾方禦璽,偷了一方在手裡,必要之時,可以利用義和團的愚妄無知,硬闖深宮,行篡弑之實於先,然後以私藏禦璽,鈐蓋詔書,假懿旨之名於後。因此,明知徐桐的用意,亦只好裝作未見,管自己針對著慶王的話作答。

  「天津方面,馬上就有援軍到。山東有登州總兵夏辛酉,已經在路上了,另外再讓袁慰庭派三千人來。」載漪略停一下,又以很興奮的聲音說:「李鑒堂自動請纓,已經募了十六營湘勇北上了!」說著,他拿出一封電報來給慶王看。

  慶王大感意外,李鑒堂就是李秉衡,此人以州縣起家,當到督撫,頗有賢能的名聲。上年由於剛毅的保薦,以欽差大臣巡視長江水師,這是當年特為彭玉麟而設的一個差使,地位在督撫之上,所以沿長江八督撫聯名致電榮祿,建議「東南自保」即由李秉衡領銜。但亦僅此一電列名,以後關於東南自保,就只是在盛宣懷居中聯絡之下,由兩江總督劉坤一、湖廣總督張之洞與兩廣總督李鴻章在磋商主持。雖知李秉衡態度有變,但由主和一反而為主戰,且領兵勤王,無論如何是可詫之事,所以很仔細地看了李秉衡的電報。

  電報中當然有一番忠義之忱溢於言表的慷慨陳詞,不過其中要緊的話,只有四句:「西兵專長水技,不善陸戰,引之深入,必盡殲之。」

  看到這裡,慶王大為搖頭:「這個說法太危險了!京津密邇,『引之深入』引到什麼地方?」他向載漪說:「老二,你可千萬別聽他的話!以為天津失守了都不要緊,還可以設伏邀擊。當年僧王那樣子神勇,就是為了有此想法,吃了大虧。」

  「噢?是怎麼回事?」

  「咸豐八年僧王守大沽口,也是說,洋人不善陸戰,撤北塘兵備,縱敵登岸。那知洋人的槍炮厲害,天津的地形,又是岡陵迭起,居高臨下,把僧王的三千黑龍江馬隊,打得只剩了七個人,等僧王知道失算,大錯已經鑄成了。」慶王又說:「真要說洋人不善陸戰,照我看亦不見得。東交民巷使館的兵,包裡歸堆,不到一千,甘軍比他們多好幾倍,到現在還是攻不下來。誰善誰不善,也就可想而知了。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