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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五九


  各國公使當然都歡迎慈禧太后這道友好的懿旨,決定也用一塊木牌,寫上四個大字:「請來議和」,作為答覆。這件事做起來很容易,但如何將這塊木牌送交對方,卻頗費周章。因為相距甚遠,木牌必須送到對方目力所及之處,才能發生作用,而目力所及,也就是洋槍射程所及,誰肯冒送命的危險去遞送木牌?

  於是在使館區中臨時招募,重賞之下,總算有人應徵,是法國公使館的一個做中國菜的廚子,姓王。他戴一頂紅纓帽,左手提著木牌,右手持一面白旗,不斷搖晃,沿著禦河,穿過翰林院的廢墟,往北行去。

  王廚子是看在二十兩銀子的分上,作此「賣命」的勾當,一上了路,四顧荒涼,看見眼睛發紅的野狗在啃義和團的屍首,突然膽怯,雙腿發軟,想轉身時,趴在英國公使館北面圍牆上的外國人,都在鼓噪拍掌,督促他前進。想想事已如此,只得挺起胸,抬起頭,往前再闖。

  誰知不抬頭還好,一抬頭正好看到宮牆下面的兵,都平端著槍,仿佛槍口對著自己。這一下子嚇得渾身哆嗦,一面使勁搖旗,一面左右張望,想找個高一點的地方,將木牌放下,讓對方能看見,自己就好交差了。

  念頭剛剛轉完,發現左前方有一隻燒毀了的書架,雖然烏焦巴黑,但架子還在,心中一喜,毫不遲疑地,直趨而前,將木牌放在那書架上,如釋重負似地渾身輕鬆,掉頭便走。

  可是,自己這面鼓噪的聲音卻更大了,抬頭看時,洋人在牆上拚命向外揮手,王廚子不解所謂,愣了一會,方始省悟,是要他往後看,於是很謹慎地掉轉身去看了一眼。

  一看才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大錯而特錯的事,那面木牌擺反了,「請來議和」四個字,對方何由得見?心裡在想,應該自動去改正,可是兩條腿不聽使喚,有它自己的主張,只肯往南,不肯往北。

  其實,榮祿就不曾看到木牌上的字,只從白旗上去思量,他已知道使館的反應如何。可是他卻不曾再派人進一步的聯絡,因為就在這王廚子露面的那一刻,慶王派人來通知,宮中有懿旨,不必講和了!請他立即到府會面。

  「怎麼回事?」榮祿一見面就問:「突然又變卦了!」

  「唉!別提了!」慶王大搖其頭:「不知誰出的花樣,到皇太后面前報喜,說義和團在廊坊打了一個大勝仗,殺了上萬的洋人。皇太后很高興,當時找剛毅進宮,傳諭神機營、虎神營、義和團各賞銀十萬兩。甘軍以前賞過四萬,再賞六萬。又說:講和也不必講了!洋人有本事自己出京好了。仲華,你說,這不是沒影兒的事!」

  「沒影兒的事?廊坊沒有打勝仗,當然是打了敗仗了?」

  「這,我可不清楚。倒是有個電報,得給你看看。」

  電報是李鴻章打來的,道是「聞京城各使館尚未動手,董軍門一勇之夫,不可輕信。現在各國兵船各海口皆有,如攻京中使館,大局不堪設想。如各國兵並進,臣隻身赴難,不足有益於國,請乾綱獨斷。李鴻章拭淚直陳,請代奏。」

  「那麼,王爺,代奏了沒有呢?」榮祿問說。

  「剛收到,我想跟你商量了再說。看樣子,李少荃是決不肯進京的了。」

  「他怎麼肯來跳火坑?」榮祿答說:「不過,咱們也非得找一兩個幫手不可。」

  「你看吧!看誰行,你我一同保薦。」

  ※ ※ ※

  與使館講和這件事,總算打消了,而且慈禧太后還發內帑獎賞,對甘軍來說,當然大足以激勵士氣。可是,使館攻不下來,這是說什麼也交代不過去的事。

  不但載漪著急,董福祥更覺坐立不安,日有所思,夜有所夢,無非怎麼樣將「董」字帥旗,插在各國公使館的屋頂上。幕僚集議,所談的亦無非是如何得有一條妙計,攻破使館。

  最後是李來中出的主意,「武衛軍原有破敵的利器。」他說:「只要榮中堂肯把大炮借出來,一炮轟平了使館,什麼事都沒有了。」

  「啊,啊!」董福祥精神大振,一躍而起:「怎麼就想不起?

  我馬上就去。」

  於是策馬到了東廠胡同榮府,上門道明來意,門上答說:「中堂交代,今天不見客。」

  「不行!」董福祥的語聲很硬,「我有要緊事,非見中堂不可。」

  門上皮笑肉不笑地答應著:「是了!我替董大帥去回。」

  一報進去,榮祿奇怪,這幾天他無形中跟董福祥已經斷絕往來,如今突然上門,說有要緊事求見,倒要打聽一下。於是,一面派門上傳話,請董福祥等一等,一面立刻派人到甘軍中去查詢董福祥的來意。在甘軍中,當然有榮祿的「坐探」,很快地便有了確實的答覆,原來董福祥想來借炮。

  「哼!」榮祿冷笑:「今天倒要看看他,有什麼本事從我這裡把炮借走?」

  這時董福祥已等得不耐煩了,繞屋旋走,嘴裡嘀嘀咕咕地罵他的部下,實是指槐罵桑罵榮祿。如是等了有個把鐘頭,才將他引入書房。

  書房中,榮祿靠在籐椅上,動都不動。如此待客,未免過於失禮,而董福祥有求於人,不能不忍氣吞聲地請個安,開口說道:「有件事請中堂成全。福祥想借紅衣大炮一用。」

  「你要借炮,轟平使館?」

  「是!」董福祥說,「上頭逼得緊,沒法子,只好跟中堂來借炮。」

  「借炮容易!」榮祿很快地接口:「不過先得要我的腦袋。」董福祥驚詫莫名,「中堂,」他茫然地問:「怎麼說這話?」

  「我是實話!我再告訴你,要我的腦袋也容易,請你進宮跟皇太后回奏,要榮祿的腦袋。你是皇太后器重的人,朝廷的柱石,你說什麼,皇太后一定照準。」

  這下董福祥才知道是受了一頓陰損。借炮是公事,准不准都可商量,何必如此!這樣一想,把臉都氣白了,很想回敬幾句,卻又怕自己不善詞令,更取其辱。於是,愣了一會,狠狠頓一頓足,掉頭就走。

  出了榮府,上馬直奔東華門;到了甯壽宮,侍衛不敢攔他,容他一直闖進皇極殿,抓住一個太監說道:「你進去跟老佛爺回奏,甘軍統領請老佛爺立刻召見。」

  這是個供奔走的小太監,沒資格擅自走到太后面前,也從沒有人使喚他這樣的差使,只叫:「放手,放手!」正喧嚷之間,崔玉貴趕出來了。

  「董大人,」他挺著個大肚子說,「有話跟我說。」

  「我要見老佛爺。」

  「這會兒,」崔玉貴看看當空的烈日,「老佛爺正歇息……」

  「要見!」董福祥搶著說:「非見不可!」

  「好吧!」崔玉貴問道:「見老佛爺,是什麼事?能不能跟我先說一說。」

  「一下子也說不清楚。回頭你就知道了。」

  崔玉貴的樣子很傲慢自大,其實倒是了事來的,誰知董福祥全然不知好歹。便微微冷笑著說:「我替你去回,老佛爺見不見可不知道!」接著又向那小太監吩咐:「到宮門上去問一問,是誰該班?差使越當越回去了!」意思是責怪宮門口不該擅放董福祥入內。

  說完,崔玉貴悄然入殿,正在作畫的慈禧太后,聽得簾鉤聲響,頭也不抬地問:「是誰在外面嚷嚷?」

  「回老佛爺的話,是甘軍統領董福祥,一個勁兒說要見老佛爺,奴才問他什麼事,他不肯說。」

  「是他!」慈禧太后放下畫筆,平靜地說:「叫他進來!」

  皇極殿的規制如乾清宮,東西各有暖閣。西暖閣作了慈禧太后習畫與休息之處,召見是在東暖閣,董福祥進殿磕了頭,還未陳奏,慈禧太后卻先開口了:「董福祥,你是來奏報攻使館的消息?」

  「不是……」

  「好啊!」慈禧太后不容他畢其詞,便即打斷:「我以為你是來奏報使館已經攻了下來呢!從上個月到今天,總聽你奏過十次了,使館一攻就破,那知道人家到今天還是好好兒的!」

  迎頭一個軟釘子,碰得董福祥暈頭轉向,定定神說:「奴才有下情上奏,使館攻不下來,不是奴才的過失。」

  「是誰的呢?」

  「榮祿!」董福祥想起榮祿的神態,不由得激動了:「奴才求見老佛爺,是參劾大學士榮祿,他是漢奸,只幫洋人。奴才奉旨,滅盡洋人,請慈命把他革職。他武衛軍有大炮,如果用來攻使館,立即片瓦不留。奴才跟他借炮,他說什麼也不肯借,還說那怕有老佛爺的懿旨,亦不管用!」

  最後這句話,是董福祥自己加上去的。原意在挑撥煽動,希望激怒慈禧太后,那知弄巧成拙,慈禧太后一聽就知道他在撒謊。榮祿的忠誠是不知道經過多少次考查試驗過的。當著她的面,他也許會據理力爭,而在他人面前,榮祿從不曾說過一字半句輕視懿旨的話。相反地,她不止一次接到報告,說榮祿曾向最親密的人表示:「老佛爺也許有想不到的地方,不過只要吩咐下來,不論怎麼樣都得照辦,不能打一點折扣。」

  照此情形,何能向董福祥說,有懿旨亦不管用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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