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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五八


  「老二,你是說,老佛爺的心變了?」載濂問說:「莫非還能對大阿哥有什麼……?」他沒有再說下去。

  「為什麼不能?要廢要立全由她!果然要廢了大阿哥,你想想,」載漪掉了一句文:「皮之不存,毛將焉附?」

  這倒是實話。如果慈禧太后對惇王這一支還有好感,就絕不肯輕易出此廢除大阿哥名號的舉動。倘或出此,便表示已無所顧惜。慈禧太后對她的三個小叔,感情、看法大不相同,老七醇王奕譞是妹婿,而且一向對她唯命是從。老六恭王奕當辛酉政變時,為她立過大功,中間雖有誤會,但恭王臨終時,諄諄叮囑,皇帝應該疏遠新黨,慈禧太后大為感念,特諡曰「忠」,配享太廟,飾終之典,務極優隆,足見恭王在她心目中的地位。至於老五惇王奕誴,賦性簡率,有時放言無忌,慈禧太后並不怎麼看得起他,對他的子孫,當然沒什麼情誼可推。

  載濂、載瀾算是被點醒了。於是親貴宗藩之間,許多受慈禧太后荼毒的故事,刹那間一齊奔赴心頭。他們的嫡堂兄弟載澍的聯襟,也是皇帝與載漪的聯襟,承恩公桂祥的女婿,只為夫婦不和,慈禧太后褊袒母家,降懿旨杖責載澍,至今「圈禁高牆」,冬天只著一條單褲,居然沒有凍死!

  一想到載澍的遭遇,載瀾打了個寒噤,「要廢要立由不得她!」他說:「大清朝是愛新覺羅氏的天下,不是她那拉氏的天下!」

  「說得不錯!」載濂接口:「反正外頭的閒話很多,名聲也壞了,不如就痛痛快快來一下子。」

  所謂「閒話很多,名聲也壞了」,是指載漪策動廢立,想當太上皇而言。這在載漪本人不但知道,而且在至親及親信之前,亦並不諱言。如今聽載濂一勸,不由得動心了。

  「大哥,」他問:「你倒細說一說,要怎麼才能痛快?」

  「好辦!」載濂將手往外一指:「現成不有人在那裡?」

  這指的是義和團。莊王府中設著「總壇」,各地義和團到那裡掛了號,便有口糧可領,是正式為朝廷效力的義士。端王府中也設著壇,供養著好幾個大師兄,現成可用。載漪凝神想了一會,頓一頓足,斷然說道:「好吧!幹!」

  ※ ※ ※

  五月二十九一大早,載漪邀集莊王載勳,小恭王溥偉的叔叔貝勒載瀅以及他的一兄一弟,率領六十多名義和團,直闖甯壽宮。為了壯膽,載漪喝了幾杯酒,臉上紅紅地,張出口來,酒氣噴人。

  這天在甯壽宮值日照料的內務府大臣文年,看載漪來意不善,怕吃眼前虧,不敢攔他,任他腳步歪斜地直奔慈禧太后的寢宮樂壽堂。李蓮英聽得鼓噪之聲,大為駭異,奔出來一看,越覺驚慌,「王爺,王爺!」他趕緊迎上去問:「你老這是幹什麼?」

  「幹什麼?來抓二毛子!」

  「王爺,輕點、輕點!老佛爺正在用茶膳。」

  「我就要見老佛爺!」載漪是越扶越醉的那種神情,「請老佛爺把二毛子交出來。」

  「到底誰是二毛子啊?」

  「還有誰,不就是皇上嗎?」

  一語剛畢,義和團大喊:「快把二毛子交出來!」

  見此光景,李蓮英知道憑一己之力擋不住了。不過,他很清楚,載漪是色厲內荏,果然他有膽子來跟慈禧太后要「二毛子」就絕不會喝酒。而且除了他以外,其餘的人不但噤若寒蟬,一個個還臉色青黃不定,足見慈禧太后的威望,足以鎮懾得住!

  計算已定,語氣便從容了,「好!請王爺候一候。」他說:「我去請老佛爺的駕。」說畢,掉身而去。

  走回樂壽堂的東暖閣隨安室,慈禧太后已經怒容滿面地在等候報告。見此光景,李蓮英倒不免躊躇。這兩天慈禧太后因為甘軍放火燒了翰林院,而英國使館仍未攻下,大為生氣,召來董福祥痛責以後,氣仍未消。如今倘或得知載漪是如此狂悖胡鬧,盛怒之下,不知會有何激烈的舉動?自不能不先作顧慮。

  但此時此地,不容他多作思索,唯有硬著頭皮奏陳:「跟老佛爺回,端王要見皇上。」

  「他要見皇上幹什麼?」

  「奴才不敢問。」李蓮英放低了聲音說:「依奴才看,皇上是不見他的好。」

  聽得這話,慈禧太后雙眉一揚,「怎麼著?」她微帶冷笑:「莫非他還敢有什麼天佛不容的舉動?」

  「那是不會有的。不過……」

  「你別說了!」慈禧太后不耐煩地打斷:「你快傳我的話,讓榮祿趕緊多帶人來。」

  其實不用李蓮英傳懿旨,榮祿已經得到消息,宮中本已加派了武衛中軍保護,此時只須集中兵力,加強警戒,而載漪毫未覺察,依舊借酒裝瘋,在樂壽堂的大院子中,橫眉怒目、挺胸凸肚地示威,正洋洋得意時,只見太監前導,宮女簇擁,慈禧太后出來了。

  「老佛爺……」

  他剛喊得一聲,便聽得厲聲喝道:「住口!」慈禧太后雙眼睜得極大,「你們是幹什麼?要造反不是!載漪,你說,你要幹嗎?」

  載漪一見慈禧太后,先就矮了一輩,此時聽得厲聲詰實,情怯之下,隻字不出,卻有個大師兄不知天高地厚,居然大聲說道:「要把皇上廢掉!」

  「廢皇上是你們能干預的嗎?」慈禧太后的話說得極快:「該讓誰當皇上,我自有權衡。你們別以為立了大阿哥就該讓他當皇上,要把大阿哥的名號撤了,攆出宮去,是一句話的事,說辦就辦,容易得很。現在是什麼時候,不摸摸良心,好好效力,竟敢這樣肆無忌憚,真是荒唐糊塗透了!載勳!」

  「喳!」載勳響亮地答應。

  「你趕快帶著他們走!以後除了入值,不准進來!」慈禧太后又說:「你們冒犯皇上,要給皇上磕頭賠罪。你們知道錯了不?」

  「是!」載勳汗流浹背地磕頭,「奴才錯了!」

  「知道錯,我開恩從輕發落,每人罰俸一年。」說到這裡,只見榮祿的影子一閃,慈禧太后知道部署已定,便又大聲說道:「至於團民,膽敢持槍拿刀,闖到宮中,犯上作亂,不能輕饒,凡是頭目,一律處死!」

  此言一出,有人變色,有人哆嗦,有人發愣,就沒有一個敢開口,或者有何動作。而榮祿亦就趁慈禧太后威足以鎮懾亂臣賊子的片刻,指揮部下,繳了義和團的械。

  眼看義和團為武衛中軍,兩三個制一個,橫拖直拽地拉出宮門,載漪面如死灰,站在院子中間動彈不得。還是莊王比較機警,做個手勢,示意大家一起跪安,見機而退。

  可是,載漪卻奉旨留了下來,慈禧太后此時又換了一副神色,是一臉鄙夷不屑的表情,「你放明白一點兒,趁早把你那個想當太上皇的混帳心思扔掉!告訴你,有我在世一天,就沒你做的,你再不安分,可別怨我,革你的爵,把你攆到黑龍江去!象你的行為,真配你那個狗名!」

  載漪的漪有個「犬」字在內,所以慈禧太后有此刻薄的一罵。而載漪挨了罵,還得磕頭謝恩。退出宮去,掩面上轎,心裡難過得恨不能即時到東交民巷跟洋人拚命。

  ※ ※ ※

  「榮祿,你看這個局面,怎麼辦?」慈禧太后毫不掩飾她的心境:「我都煩死了!」

  「老佛爺也別太煩惱,局面還可以挽救。」榮祿從靴頁子裡掏出一疊紙,一面看,一面回奏:「李鴻章、張之洞、劉坤一跟各國領事談得很好,東南半壁,大概不會有亂,能保住這一分元氣,將來還有希望。」

  「將來是將來,眼前怎麼辦?」慈禧太后說:「我本來在打算,能夠把使館攻下來,多少占了上風,也給洋人一個警惕,那時等李鴻章來跟洋人談和,就不至於吃大虧。誰知道董福祥這樣沒用。至於義和團,唉!」她歎口氣搖搖頭:「甭提了!」

  「義和團原不可恃。董福祥剛愎自用,自信太過。」榮祿膝行兩步說道:「趁如今跟洋人講和,派兵保護著送回天津,還來得及。」

  慈禧太后不作聲,慢慢喝著茶,考慮了一會,才問:「派誰去講和呢?」

  「是奴才出的主意,奴才義不容辭。」榮祿答說:「東交民巷一帶槍子兒亂飛,派別人,別人也未必敢去。」

  這表示榮祿去講和,亦是一件冒生命之險的事。為國奮不顧身,慈禧太后深感安慰,亦很感動,便毅然決然地說:「好吧!別人去也未必有用。你跟慶王商量著辦吧!」

  於是榮祿避開軍機大臣,直接到慶王府去商量部署,先下令命甘軍停戰,然後在下午四點多鐘,親自帶著人到北禦河橋跟洋人打交道。兩軍對陣,彼此猜疑,為了讓洋人瞭解他的來意,特意制了一面特大號的高腳木牌,上糊黃紙,寫著栲栳大的八個字:「欽奉懿旨,力護使館。」這面木牌,在禦河橋北,不斷搖晃,希望洋人出面答話。

  英國使館中的洋人,從望遠鏡中看到了木牌上的字,一時不明究竟,當然要會商應付的辦法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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