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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五七


  「這,」載漪吸口氣,「火燒翰林院,似乎……」他沒有再說下去。

  「似乎不成話是不是?」董福祥說,「王爺,火燒翰林院,總比等洋人來火燒頤和園強得多吧?」

  一句話說得載漪又衝動了,「好!」他毫不遲疑的拍一拍胸,「我擔當,只要能把使館攻下來。」

  ※ ※ ※

  為了西什庫徹夜槍聲,鼓噪不斷,慈禧太后決定「挪動」,挪到禁城東北角的甯壽宮去住。

  她旨一下,各自準備,大阿哥問崔玉貴說:「二毛子也要從瀛台挪過去嗎?」

  慈禧太后耳聰目明,正好聽見了,立即將大阿哥喚了進來,厲聲問道:「你在說誰?誰是二毛子?」

  見此光景,大阿哥心膽俱寒,囁嚅著說:「奴才沒有說什麼!」

  「你還賴,好沒出息的東西!你說瀛台的二毛子是誰?」

  大阿哥急忙跪倒碰頭。慈禧太后一夜不曾睡好,肝火極旺,將大阿哥痛痛快快罵了一頓,而猶有餘怒未息之勢。

  挨駡完了,大阿哥磕個頭起身,生來的那張翹嘴唇,越發拱到了鼻尖上,帶著一臉的悻悻之色,甩著袖子,急匆匆地出了儀鸞殿。

  「唉!」慈禧太后望著他的背影歎口氣,「蓮英,你看我是不是又挑錯了一個人?」

  李蓮英明白,這是指立溥儁為大阿哥而言,他亦看大阿哥不順眼,不過端王載漪正在攬權跋扈之時,須得避忌幾分,惟恐隔牆有耳,不敢吐露心裡的話,只勸慰著說:「慢慢兒懂事了就好了。」

  「那一年才得懂事?心又野,不好好念書。」說著,慈禧太后又歎了口氣。

  遇到這種時候,李蓮英就得全力對付,慢慢兒把話題引開去,談些新鮮有趣,或者慈禧太后愛聽的話,關心的事,直到她完全忘懷了剛才的不快為止。

  談不多久,只見崔玉貴掀簾而入,用不高不低的聲音說道:「萬歲爺來給老佛爺請安!」

  這是表示皇帝有事要面奏,在外候旨,慈禧太后如果心境不好,或者知道皇帝所奏何事而不願聽,便說一聲:「免了吧!」沒有這句話,皇帝才能進殿。

  這天沒有這句話,而且還加了一句:「我正有話要跟皇帝說。」

  等皇帝進殿磕了頭,站起身來才發覺他神色有異,五分悲傷,三分委屈,還有一兩分惱怒,而且上唇有些腫,看上去倒象大阿哥的嘴。

  「怎麼回事?」慈禧太后詫異地問。

  「大阿哥在兒子臉上搗了一拳。」

  慈禧太后勃然變色,但很快地沉著下來,「喔!」她問,「為什麼?」

  「兒子也不知道為什麼!」

  「你不知道,我倒知道。你到後面涼快,涼快去!」慈禧太后喊道:「崔玉貴!」

  「喳!」

  「傳大阿哥來!說我有好東西賞他。」

  「喳!」

  殿中的太監宮女,立刻都緊張了。知道將有不平常的舉動出現,而李蓮英則不斷以警戒的眼色,投向他所看得到的人。一時殿中肅靜無聲,頗有山雨欲來之勢。

  不久,殿外有了靴聲,崔玉貴搶上前揭開簾子,大阿哥進殿一看,才知道事情不妙,可是只能硬著頭皮行禮。

  「我問你,皇帝是你什麼人?」

  不用說,事情犯了!大阿哥囁嚅著答說:「是叔叔。」

  「叔父!」慈禧太后疾言厲色地糾正,然後將臉上的肌肉一松,微帶冷笑地說,「大概你也只知道你的『阿瑪』是端郡王。是不是?」

  大阿哥完全不能瞭解他承繼穆宗,兼祧當今皇帝為子,獨系帝系,身分至重的道理,所以對「老佛爺」這一問,雖覺語氣有異,但無從捉摸,只強答一聲:「是!」

  大阿哥的生父——「阿瑪」本就是端王,他這一聲並不算錯的回答,實在是大錯。明明已成為等於太子的大阿哥,而仍以自己是郡王的世子,這便是自輕自賤,不識抬舉!不但忘卻提攜之恩,而且也是在無形中表明了,一旦大阿哥得登大寶,將如明世宗那樣,只尊生父興獻王,其他皆在蔑視之列。當時的興獻王已經下世,而如今的端王方在壯年,將來怕不是一位作威作福的太上皇?

  轉念到此,慈禧太后只覺得一顆心不斷地往下沉,脊樑上一陣一陣發冷。可是也不無慶倖之感,虧得發現得早,盡有從容補救的工夫。廢皇帝有洋人干預,莫非廢大阿哥也有洋人來多管閒事?她心裡在冷笑,你們爺兒倆別作夢!好便好,倘或不忠不孝,索性連爵位都革掉,廢為庶人!

  未來是這樣打算,眼前還須立規矩,當即喝道:「取家法來!」

  宮中責罰太監宮女,用板子、用鞭,而統謂之「傳杖」,慈禧太后所說的「取家法」,其實就是「傳杖」。不論大小板子或者藤條,這一頓打下來,那怕大阿哥茁壯如牛,也會受傷。崔玉貴比較護著大阿哥,趕緊為他跪下來求情,李蓮英卻不能確定慈禧太后是不是真的要打大阿哥?倘或僅是嚇一嚇他,便得有人替他求情,才好轉圜,所以幾乎是跟崔玉貴同時,也跪了下來。口中說道:「老佛爺請息怒,暫且饒大阿哥這一遭兒!」

  「不能饒!」慈禧太后厲聲說道:「都是你們平日縱容得他無法無天,膽敢跟皇上動武!照他的行為,就該活活處死!」她環視著黑壓壓跪了一地的太監宮女又說:「你們可放明白一點兒!有我一天,就有皇上一天,誰要敢跟皇上無禮,看我不剝了他的皮!」

  就這幾句話,教訓了大阿哥,警告了崔玉貴,但也收服了在屏風之後靜聽的皇帝,以至於情不自禁地在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的殿廷中,發出唏噓之聲。

  「崔玉貴!」慈禧太后冷峻地吩咐:「取鞭子來,打二十。」

  「喳!」崔玉貴不敢多說,乖乖兒去取鞭子。

  「老佛爺,」李蓮英陪笑著說道,「茶膳預備下了,老佛爺也乏了,請先歇一歇吧!」

  「你別來支使我!你打量著把我調開了,就可以馬馬虎虎放過這個忤逆不孝的東西?哼,你別作夢吧!」

  這是慈禧太后有意護衛李蓮英。因為這件事一傳出去,必是這麼說:「老佛爺可真是動了氣了!連李蓮英替大阿哥求情,都碰了個好大的釘子。」那樣,端王與大阿哥就不會記他的恨,不怪他能在老佛爺面前說話,而竟袖手不救。

  等鞭子取了來,慈禧太后要笞背,畢竟是李蓮英求的情,改了笞臀。當著宮女剝下了大阿哥的褲子,在屁股上抽了二十鞭。

  大阿哥到底只是一個從小被溺愛的頑童,心裡想爭強賭氣,不吭一聲,無奈從來不曾受過這般苦楚,疼得大叫:「老佛爺開恩!」又哭又嚷,亂成一片。

  「與我著力打!」慈禧太后為了立威,硬一硬心腸大聲地說。

  這一頓打,自然將大阿哥屁股打爛了。但行刑的太監亦猶如內務府慎刑司的「蘇拉」,或者州縣衙門的皂隸那樣,對打屁股別有訣竅,對大阿哥格外留情,皮開肉爛而骨不傷,等打完向慈禧太后謝過教訓之恩,太監扶了回去,立刻便由崔玉貴領著在禦藥房當差的老太監,用秘方特製的金創藥一敷,痛楚頓見減輕。

  「玉貴!」大阿哥呻吟著說:「你得派人去告訴王爺……」

  「是,是!」崔玉貴急急亂以他語:「大阿哥安心養傷吧!打是疼,罵是愛,老佛爺看得大阿哥尊貴,才勞神教導。不然,還懶得問呢!」

  「我不怨老佛爺,只恨那個『二毛子』……」

  「好了,好了!」崔玉貴再次打斷,而且帶點教訓的口吻:「大阿哥,吃苦要記苦,就為的這句話挨的打,怎麼一轉眼就給忘了呢,量大福大,丟開吧。」

  當然,崔玉貴暗地裡還是派了人到端王府,悄悄告訴,有此一事。若說祖母責罰頑劣的孫子,原非什麼大不了的事,但載漪接到消息,既驚且怒,視作一個非常沉重的打擊。

  「好,好!打得好!」他煞白著臉,對他的一兄一弟說:「你們等著吧,咱們這一支就該連根兒鏟了!」

  「這一支」是指他父親惇王奕誴的子孫,載濂、載瀾聽得這話,不由得一愣,往深處細想,才瞭解他的意思,但驚駭以外,亦不無疑問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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