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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五六


  其實,榮祿與王文韶合擬這道短短的電旨,字字推敲,暗藏著好些機關。原來在上海的盛宣懷,正聯絡張謇他們這一班講求經濟實學的名士,在策動兩江總督劉坤一及湖廣總督張之洞,醖釀東南互保之策,榮、王二人,默喻其事,深為贊成,但不便公然參預,所以借這一道上諭,為劉、張等人,謀一憑藉。京師拳匪蔓延,剿撫兩難,而外省並無此種難處,所謂「應各就本省情形,通盤籌畫」,即是暗示不必以朝廷的舉措為准,而「保守疆土不使外人侵佔」,刊在「接濟京師,不使朝廷坐困」之前,亦明明指出重輕急緩所在,至於「事事均求實際」六字,更有深意;意思是只要于國家實際有益,不僅不為遙制,甚至不必重視上諭中的宣言。這是針對即將明發的宣戰詔書,預先作一伏筆。

  派專差到天津、山海關的電報局發佈這道電旨以後,榮祿總算略略松了一口氣。

  ※ ※ ※

  准下午四點鐘,董福祥的甘軍,正式展開對各國使館的攻擊。第一個目標是奧國公使館,其地名為台基廠,洋人稱為「馬哥勃羅路」。台基廠有三條胡同,即名為頭條胡同,二條胡同,三條胡同。奧國公使館在頭條胡同,單擺浮擱,與其他各國使館略有距離,因而首當其衝,為甘軍所猛攻。

  一半是甘軍的一股作氣,一半亦是奧國守軍的不中用,對峙了兩個多鐘頭,奧軍即往東交民巷撤退,於是甘軍半夜裡放火燒房,燒到黎明,載漪歡天喜地入宮,奏報「大捷」,火勢方始略減。

  事已如此,而且「旗開得勝」,宣戰詔書當然發了出去。

  同時還有幾道上諭,或者明發,或者廷寄。

  第一道上諭是以莊親王載勳為步軍統領。因為崇禮,苦苦奏請開缺,而載漪又覺得欲成大事,必須掌握這個俗稱「九門提督」的要職,所以保薦載勳繼任。

  第二道是命各省召集義民,借禦外侮。這就表示朝廷正式賦予義和團以「扶清滅洋」的使命。

  第三道是京城戒嚴,民間購食維艱,著順天府會同五城禦史,辦理平糶。所需米糧,隨時知照戶部撥給。這是安定民心的要著,但實效有限,因為道路艱難,通州倉貯的糧食,很不容易運到京城。

  ※ ※ ※

  「咱們揚眉吐氣的日子到了!」載漪得意洋洋地跟剛毅說:「現在有了這幾道上諭,咱們很可以放手辦事。不過,頭緒很多,得先挑最要緊的辦。子良,你倒說!我聽你的。」「是!」剛毅摩拳擦掌地答說:「第一件是多招義民,激勵士氣。不過,義和神團,該有人統率,那樣子,王爺發號施令才方便。」

  「不錯!這可得借重你了。」

  「這,我義不容辭,也是當仁不讓。」剛毅答說:「最好再請一位王爺出面,更便於號召。」

  「那就請莊王好了。」

  「對!莊王是步軍統領,統率義和團,名正言順。我看,不妨把左右翼總兵也加上。」

  「可以。我今天就進宮跟老佛爺去說。」載漪問道:「第二件呢?」

  「第二件,得想法子給老佛爺打打氣。」

  「是,是!這很要緊。」載漪連連點頭:「老佛爺常說,從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起,一口氣積了四十多年,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出氣?如今把使館一掃而平,洋人殺個雞犬不留,這口氣可真出足了!老佛爺抓住權不放,就為的出這口氣,這口氣一出,她自然就鬆手了。」

  所謂「鬆手」即是不再訓政,也就是廢立而由大阿哥嗣位。剛毅對載漪的這番話,極其重視,兩眼亂眨看凝神想了好一會說:「此事關係重大。請王爺找董星五來,切切實實跟他說幾句好話。至於西什庫教堂,王爺不便親冒矢石,我去督戰。」

  「那可是再好都沒有了!子良,你的辛苦功勞,我都知道,將來決不會虧負你。」

  這就儼然是「太上皇」的口吻了!剛毅想到一旦大阿哥接位,載漪以「皇帝本生父」的地位,依照醇賢親王的成例,不便干政,退歸藩邸,自己便可打倒榮祿,甚至取禮王而代之,領袖軍機,獨掌大權。這是何等得意之秋?

  這樣轉著念頭,越發盡忠竭智,為載漪劃策。要為慈禧太后「打氣」,除了夷平使館教堂,殺盡洋人以外,還得有些足以令人鼓舞的事,一件是天津方面應該有捷報,一件是清議方面應該有表示。

  「天津方面聽說打得不怎麼好!」載漪皺著眉說,「這倒是件可慮之事。」

  「王爺請放心。」剛毅的語氣很輕鬆,「前幾天打得不好,是因為朝廷的意向,到底未明,有法術的老師、大師兄還有顧忌。如今宣戰詔書一下,放手大幹,毫無顧慮,情形自然就不同了。」

  載漪的全部希望都寄託在義和團身上,說義和團好,最易入耳,所以立即眉目舒展,右手握拳,使勁在左手掌上搗了一下說道:「對!放手大幹!」

  ※ ※ ※

  放手大幹是在五月二十六那天。上午八點多鐘,東交民巷一帶,滾滾黑煙夾雜著橘紅色的火焰,沖霄而起,遮蔽了東城半邊天。西口的荷蘭公使館,東口的義大利公使館與比利時公使館,繼奧國使館而化為斷壁殘垣。但是,甘軍與義和團的戰績亦僅此而已,不能再推進了。

  各國使館的防線縮小,反易守禦。整個防守的區域,是以禦河為中線,北起北禦河橋,南迄南禦河橋的一個長方形地區。禦河之東,最北面是肅王府,圍牆十八尺高,三尺厚,堅固異常,足以保障暫時被收容在內的教民的安全。肅王府以南,東交民巷路北,自台基廣轉角算起,由東往西是法國、日本、西班牙三館。法國公使館對面,也就是東交民巷路南,是德國公使館,它的後面一直延伸至南禦河橋以東,靠近城根,是各國使館的俱樂部。東面的防線,即自肅王府至法國公使館,連接對街的德國公使館與俱樂部。

  禦河以西,與肅王府望衡對宇的是英國公使館,俄國公使館在英館之南而略偏於西,對面自東交民巷路南以迄東城根,即是各國公使館中占地最廣的美國公使館。三館西面的牆垣,配合街口的拒馬,連成一條防線。與東面的防線一樣,雖漏洞缺口甚多,但甘軍無法攻得進去,義和團則法術無靈,已頗露怯意了。

  可是,鄰近使館的人家,卻已大受池魚之殃,民家固不免被搶,「大宅門」亦無例外。最倒楣的是協辦大學士孫家鼐,前一年因為戊戌政變之前奉旨提調京師大學堂,政變之後反對廢立,大有新黨之嫌,因而開缺家居。家住東單牌樓頭條胡同,首當其衝被洗劫一空,孫家鼐短衣逃難,避到安徽會館,有個兒子更被剝得只剩了一條洋布短褲。

  是誰搶的,莫可究詰,有的說是義和團,有的說是虎神營,有的說是甘軍,還有的說是作為榮祿親軍的武衛中軍。反正只要牽涉到官兵,榮祿就脫不了干係。因為眾所共知,榮祿掌握著全部兵權,有節制所有官兵的義務。

  為此,榮祿既驚且怒,派一名材官帶八名精壯的士兵,手持令箭到東城彈壓,誰知正在搶劫的官兵,人多勢眾,一擁而上,便待動手。那材官見勢頭不好,帶著人掉頭便跑,回到榮祿那裡,據實報告,自請處分。

  「這不怪你!」榮祿面色鐵青,而語氣沉著,「傳我的令,撤回中軍。」

  撤回中軍是自己先作一番澄清。接著,親自率領衛隊,坐上大轎,「頂馬」開道,「跟馬」護衛,趕到東單牌樓。果然,榮祿的威風不同,為非作歹的官兵四散而逃。榮祿下令兜捕,一共抓住三十四個人,內有官兵十一名,義和團二十三名,盡皆就地正法,腦袋吊在牌樓下示眾,不過那二十三個義和團,不揭破他們真正的身分,只說他們「假冒兵勇」。

  ※ ※ ※

  西什庫教堂由剛毅親自督陣攻擊,徒勞無功,使館區卻又不能越雷池一步。合義和團與甘軍之力,不能制服京城內的少數洋人,又如何抵禦各國不斷派來的重兵?想到慈禧太后如果以此相詰,無言可答,載漪可真有些沉不住氣了。

  「星五,你得露一手啊!牛刀殺雞殺不下來,損你的威望吧?」

  董福祥是極好爭強的性格,聽得這話,心裡當然很不好受,同時他也深為困惑,真的不明白,區區彈丸之地,何以不能一鼓蕩平?轉到這個念頭,不但羞愧,而且憤急,一急就要不擇手段了!

  「王爺,投鼠忌器。」他說,「如果王爺肯擔當,福祥可以把使館都攻下來。」

  「可以!你說,要我怎麼擔當?」

  「現在各國公使,都聚集在英國使館,他這處地方,東面隔河是肅王府;南面有俄國、美國各館;西面是上駟院的空地,洋人用鐵絲網攔著,沖不過去,要拿槍打,咱們的槍不如他的好,打得不夠遠;只有北面可以進攻,可是有一層難處。」

  「北面不是翰林院嗎?沒有路,怎麼攻?」

  「能攻!」董福祥說,「把翰林院燒掉,不就有了路了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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