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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五四


  「民氣要維持,使館亦不能不保護!」吏部侍郎許景澄緊接著他的話說:「中國與外國結約數十年,民教相仇之事,無歲無之,可是總不過賠償損失而已。但如攻殺外國使臣,必致自召各國之兵,合而謀我,試問將何以抵禦。不知主張攻使館者,將置宗社生靈於何地?」

  這是針對載漪的話反駁,十分有力,於是連日上疏諫勸而一無結果的太常寺正卿袁昶,幾乎用吼的聲音說道:「拳匪不可恃,外釁不可開。臣今天在東交民巷親眼看到,拳匪中了洋人的槍炮,屍骸狼藉,足見他們的邪術,都是哄人的話。至於洋人以信義為重,臣在總署幾年,外洋的情形,自問頗有瞭解,各使照會請歸政一節,干涉他國內政,萬國公法所不許,臣保其必無這個照會!臣可斷定,出於偽造。」

  「偽造」二字還不曾出口,端王已經回過身來,一足雖仍下跪,一足已經踮起,戟指袁昶罵道:「你胡說八道,簡直是漢奸!」

  殿廷之上,如此粗魯不文,全不知禮法二字,慈禧太后覺得是在丟旗人的醜,大為不悅,當即厲聲喝道:「載漪!你看你,成何體統?」

  載漪還臉紅脖子粗地不服,在他身旁的濂貝勒,也是他的胞兄,使勁扯了他一把,他才不曾出言向慈禧太后爭辯。就在這時候,太常寺少卿張亨嘉,有所陳奏,極力主張拳匪宜剿。只是他的福建鄉音極重,好些人聽不明白他的話,因而話到一半,便為人搶過去了。

  搶他話說的是倉場侍郎長萃,「臣自通州來,」他說:「通州如果沒有義和團,早就不保了!」

  「這才是公論!」載漪一反劍拔弩張的神態,很從容地讚揚,「人心萬不可失。」

  「人心何足恃?」皇帝用微弱的聲音說:「士大夫喜歡談兵,朝鮮一役,朝議主戰,結果大敗。現在各國之強,十倍於日本,如果跟各國開釁,決無僥倖之理。」

  「不然!」載漪全無臣子之禮,居然率直反駁:「董福祥驍勇善戰,剿回大有功勞,如果當年重用董福祥,就不會敗給日本。」

  「哼!」皇帝冷笑了,是不屑與言的神情,但終於還是說了一句:「董福祥驕而難馭,各國兵精器利,又怎麼可以拿回部相比?」

  看載漪有詞窮的模樣,慈禧太后有些著急,急切之間,只想找個親信為載漪聲援,所以一眼看到立山,毫不思索地說:「立山,外面的情形,你很明白,你看義和團能用不能用?」

  立山頗感意外。他一向只管宮廷的雜務,廟堂大計,不但他有自知之明,從不敢參預意見,慈禧太后亦從來沒有問過他,這天無非隨班行禮,聽聽而已。那知居然會蒙垂詢,一時愣在那裡,無法作答。

  不過,這只是極短的片刻。定一定神立刻便有了話,是未經考慮,直抒胸臆的話:「拳民本心並不壞,不過,他們的法術,不靈的居多。」

  這一下,變成慈禧太后大出意外,原來指望他幫載漪說話,誰知適得其反。氣惱之下,還不曾開口,載漪可忍不得了。

  「用拳民就是取他們的忠義之心,何必問他們的法術?」載漪厲聲說道:「立山一定跟洋人有勾結,所以今天廷議,居然敢替洋人強辯!請皇太后降旨,就責成立山去退洋兵,洋兵一定聽他的話。」

  這一說將立山惹得心頭火發,毫不畏縮地當面向慈禧太后告載漪一狀:「首先主張開戰的是端王,如今退洋兵,應該端王當先。奴才從來沒有跟洋人打過交道,不知道端王憑什麼指奴才跟洋人有勾結?倘有實據,請端王呈上皇太后、皇帝,立刻將奴才正法,死而無怨。如果沒有證據,血口噴人,他是郡王,奴才拿他莫可奈何,只有請皇太后替奴才作主。」

  說罷「冬冬」地碰了兩個響頭。

  「你是漢奸!」惱羞成怒的載漪,就在御前咆哮:「外面多少人在說,你住酒醋局,挖個地道通西什庫,送面送菜,不叫洋人跟做洋奴的教民餓死……」

  「載漪!」慈禧太后覺得他太荒謬了,大聲呵斥著,「這那裡是鬧意氣的時候!」

  「皇太后聖明……」

  「你也不必多說!」慈禧太后打斷了立山的話,而且神色亦很嚴厲。接著,便以快刀斬亂麻的手法,作了結論:「今日之下,不是我中國願意跟洋人開釁,是洋人欺人太甚,逼得中國不能不跟他周旋到底。」說到這裡,用極威嚴的聲音向皇帝說道:「皇帝,你跟大家親口說明白!」

  這是逼著皇帝親口宣戰。如果慈禧太后單獨作了決定,皇帝自然忍氣吞聲,逆來順受。而明知不可為而強為,只為逞一時意氣,不顧亡國之禍,卻又將斷送二百多年大清天下,萬死不足以贖的奇禍大罪,強加在完全違反本心的皇帝頭上,這是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的一件事。

  然而積威之下,又何能反抗?皇帝有反抗的決心,但缺乏反抗的力量,此時此際,有如落水而將滅頂,只要能找到外援,那怕是一塊木板,或者任何一樣可資攀緣而脫險的東西,都會寄以全部的希望。

  皇帝只想找一個人幫他說話,借那個人的口,道出萬不可戰的理由。此時心境如落水求援,唯求有所憑藉,他非所問,因而舉動遽失常度,竟從御座中走了下來。

  走下御座之前,已選定了一個人,就是許景澄。他跪得並不太遠,但偏在一邊,離皇帝近,離太后遠,皇帝三兩步走到,抓住他的手說:「許景澄,你是出過外洋的,又在總理衙門辦事多年,外間的情勢你總知道。這能戰不能戰,你要告訴我!」

  說到最後一句,不覺哽咽。皇帝的聲音本就不高,所以益覺模糊,在慈禧太后聽來,變成「你要救我!」頓時氣怒交加,許景澄的答奏,也就聽不清楚了。

  許景澄的聲音也不高,他說:「傷害使臣,毀滅使館,情節異常重大,國際交際上,少有這樣的成案,請皇上格外慎重。」

  也知應該慎重,然而自己何嘗作得來半分主?轉念及此,萬種委屈奔赴心頭,一時悲從中來,拉著許景澄的衣袖,泣不成聲。

  許景澄當然亦被感動得哭了,袁昶就跪在許景澄身旁,大聲說道:「請皇上不必傷心,及今宸衷獨斷,猶可挽回大局。」

  這「宸衷獨斷」四字,恰又觸著皇帝的內心深處的隱痛,益發淚如雨下。見此光景,慈禧太后厲聲喝道:「這算什麼體統!」

  這一喝,吃驚的不是臣子,而是皇帝,不自覺地松了手,掩袂回身,等他吃力的重回御座,慈禧太后已經示意御前大臣,結束了廷議,弄成個不歡而散的局面。

  ※ ※ ※

  此散彼聚,東交民巷中,十一國公使正在外交團領袖西班牙公使署中集會。因為前一天回復總理衙門,要求展限出京,並派兵護送的照會,在末尾聲明,希望這天上午九點鐘獲得答覆,期限已到,並無消息,需要會商進一步的行動。

  十一個公使中,膽怯的居大半,因此德國公使克林德所提,依照前一天照會,不得答覆,即由全體往總理衙門當面交涉,不妨照預定步驟辦理的建議,反應冷落。有人主張投票表決此一提議,有人又以為應該另覓其他途徑,議而不決,擾攘多時,克林德要退席了。

  「我在昨天派人另外通知中國的『外交部』,約定今天午前十一點鐘去拜訪,現在時間將到,不能不赴約會。」

  大家都勸他不要去,而克林德堅持不能示弱,於是會議亦告結束。因為各國公使的想法相同,京林德此去,必有結果,至少亦可探明中國政府最後的態度,等他回來之後,根據他的報告,再來採取適當的對策是比較聰明的辦法。

  於是克林德坐上他的綠呢大轎,隨帶通事,以及兩名騎馬的侍從,出了東交民巷,由王府井大街迤邐而去。

  這條在明朝為王府所萃,入清為貴人所聚的南北通衢,此時家家閉戶,百姓絕跡,只有義和團呼嘯而過,看到克林德莫不怒目而視。但亦僅此惡態而已,並沒有任何進一步的舉動。

  轎子行到東單牌樓總布胡同口,總理衙門所在地的東堂子胡同已經在望了,突然沖出來一小隊神機營的兵,領頭的直奔轎前,那種洶洶的來勢,嚇壞了轎伕,剛將轎杠從肩上卸了下來,手槍已指著克林德,不由分說便乒乒乓乓地亂開一陣響。克林德的那兩名騎馬的侍從,見勢頭不好,撥轉韁繩,回馬向南急馳,逃回東交民巷,德國公使館的通事下轎狂奔,逃到鯉魚胡同一家中西教士堅守的教堂,克林德卻死在轎子裡了。

  下手的那人是神機營霆字第八隊的一名隊官,他的官銜,滿洲話叫做領催,這個領催名叫恩海,無意間殺了一名洋人,自以為立了大功,丟下克林德的屍首不管,直奔端王府去報功。端王府平時門禁森嚴,但這幾日門戶為義和團開放,所以恩海毫不困難地,便在銀安殿的東配殿中,見著了端王。

  「啟稟王爺,領催在總布胡同口兒上,殺了一個坐轎子的洋人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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