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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五三


  午夜時分,慶王從床上被喚了起來,因為總理衙門的總辦章京童德璋求見,有緊要公事請示。

  「剛收到九國公使聯名的照會。」童德璋說:「二十四點鐘的限期,認為太迫促,要求緩期。九國公使打算明天,不,應該說是今天了,今天上午九點鐘到總理衙門來拜會。他們的意思是,想跟王爺會面。」

  「咱們限人家今天上午四點鐘下旗,是太苛刻了一點兒。我看,緩一緩日子,可以通融,皇太后四點鐘召見王公軍機,六點鐘叫大起,我當面奏明請旨就是。」

  「是!」童德璋問道,「王爺是不是九點鐘接見各國公使?」

  「不,不!」慶王亂搖雙手,「滿街的義和團、回子兵,囂張跋扈,毫無王法,簡直不成世界了!各國公使千萬不能來。請你務必通知到,緩期之事,我們另辦照會答覆,不必來署!」

  等童德璋一走,慶王心事如潮,無法再睡,漱洗飲食,假寐片刻,到了兩點鐘,坐轎出府,到得西宛,才知道四點鐘只召見軍機,他要到六點鐘「叫大起」的時候,才有說話的機會。

  想一想,只有托軍機大臣代奏,於是找到榮祿,說明其事。榮祿一口答應,並且表示不惜得罪端王,將有一番披肝瀝膽的奏諫。

  交談未畢,聽得遙遙傳來清脆的掌聲,兩下一停,兩下一停,緩慢而均勻,是太監在遞暗號,兩宮禦殿了。

  果然,兩行宮燈,冉冉移過長廊,慈禧太后正由萬善殿燒過香,回到儀鸞殿。召見在即,慶王拍拍榮祿的肩說:「上去吧!仲華,好歹留個交涉的餘地。」

  這句話恰恰說到榮祿的心裡,而且他相信亦會取得慈禧太后的默契,只是這話不便說破,只點頭匆匆回到軍機直廬,會齊同僚一起進殿。

  時間准得很,一進殿便聽得七八架自鳴鐘此起彼落,各打四下。四點鐘曙色已露,而殿中燈火通明,東室禦案上擺一盞鏤花銀座,水晶燈罩的大洋燈,光焰照處,只見慈禧太后神采奕奕,沉靜異常,看上去不僅成竹在胸,且仿佛智珠在握了。

  「連著叫了三天的大起,到頭來也沒有談出個結果來。大沽口失守了,我看天津也快保不住了!是和是戰,咱們還沒有個准主意,莫非我這麼大年紀再逃一次難?如今是人家欺負到咱們頭上,有血性的誰不是想跟洋人拚命!只為皇帝到現在還拿不定主意,畏首畏尾的人也有。這樣子下去,可怎麼得了?」慈禧太后停了下來,從禮王世鐸看到末尾的趙舒翹,方又接下去說:「你們都是與國同休戚的大臣,軍機處才是真內閣。叫大起為的是讓洋人知道,中國君臣一心,教他們不敢小看,辦大事拿大主意,還是咱們幾個。現在沒有外人,大家有話儘管說,咱們商量妥當了,回頭叫大起說給大家就是。」

  這「沒有外人」四字,意何所指,盡皆明白,是說皇帝未曾在座。榮祿覺得這個機會很好,有皇帝在,他必得站在老太后這一面,如今反可暢所欲言,即便論調與皇帝相近,亦不至於傷了慈禧太后的面子。

  這樣想著,便碰個頭說:「皇太后幾十年維持大局,報仇雪恥的苦心,天下皆知。洋人無禮,本來應該宣戰,不過端王跟一些大臣主張攻使館這一節,實在是想錯了!局勢到這地步,奴才如果不說掏心窩子的話,就是辜負天恩。奴才也知道話不中聽,可是不敢不奏,奏明瞭死亦甘心。春秋之義,兩國構兵,不戮行人,看不起各國公使,就是看不起他的國家。如果坐視義和團攻使館,盡殺使臣,各國視為奇恥大辱,聯合一氣,會攻中國,以一國而敵八、九國,奴才的愚見,不是勝負,是存亡所關。皇太后聖明,務求維持大局,以安宗國社稷。奴才受恩深重,粉身碎骨,難以報答,如今只有這兩句骨鯁之言,稍盡愚忠。倘不蒙皇太后鑒納,請皇太后即時降罪,奴才以後就再也不敢妄參末議了。」

  慈禧太后當然很生氣。可是就象對李蓮英一樣,她有個從不懷疑的想法,榮祿不論說什麼,都是為她的好。只要這樣一轉念,便比較能容忍,也比較能靜得下心來,細聽榮祿的話,這樣便能聽得出他最後那句話的弦外之音。

  這是榮祿暗示,攻使館,殺洋人,最好不要把他拉在裡面「一鍋煮」,容他置身事外,將來需要轉圜時,才有得力的人可用。慈禧太后四十年臨朝,經得事多,深知掌權不易,掌大權更要想到失去權力、或者權力所不能及時的困窘,預留退步。如今雖已決定宣戰,可是古今中外,沒有那個國家能打幾百年、幾十年的仗,打敗要和,打勝亦要和。既然如此,不如留著榮祿,備為將來跟李鴻章一起議和之用。反正,這也不過是做給人看的一套小小戲法,真要榮祿去攻使館、殺洋人,他又何敢違抗?

  想停當了,將臉一沉,負氣似地說:「我沒有想到你這樣不顧大局!你的話全是怕擔責任的私心,決不能依你。你說什麼春秋大義,幾千年前的情形怎麼能跟現在比?那時候列國交往,客客氣氣,有這樣子喧賓奪主,自己派兵來保護他們的『行人』的嗎?總而言之,如今已限洋人下旗回國,他們要走趕快走,不走,義和團要攻使館,是義憤所積,朝廷不便阻攔。朝廷不得已的苦衷,別人不知道,連你也不知道,真是出我意料!你不必再爭了,爭亦無用。」說到這裡,略略提高了聲音,喝一句「你下去吧!」

  君臣一德,默契至深,榮祿格外小心,怕為人識破機關,還裝出碰了大釘子,仿佛震栗失次的神情,然後才跪安退出。

  這一下,剛毅可得意了,「皇太后聖明!義憤所積,哀師必勝。」他碰個頭說:「回頭叫大起,就請皇太后斷然宣示,下詔宣戰。」

  「宣戰詔書的稿子,已經備好了。」啟秀接口,同時從靴頁子裡取出白摺子寫的底稿,雙手捧上禦案。

  於是,伺候在殿門外的李蓮英,疾趨上前,將洋燈移一移近,慈禧太后就燈細看,看到「與其苟且圖存,貽羞萬古;

  孰若大張撻伐,一決雌雄」這兩句,不自覺地念出聲來。

  「這個稿子很好,正合我的意思。」慈禧太后問道:「是啟秀擬的嗎?」

  「不是!」啟秀不能不說實話:「是軍機章京連文沖擬的。」

  慈禧太后點點頭又問:「大家還有什麼話?」

  「一切都請皇太后作主。」禮王答說。

  這下來就該剛毅開口了。李蓮英知道他每一發言,滔滔不絕,有時話又說不清楚,需要查問。這樣一耽擱,就會誤了慈禧太后更衣休息的時間,回頭「叫大起」搞得手忙腳亂,上下不安。因此,搶在前面說道:「請慈聖先回暖閣進茶膳。

  各位大人有話,一會兒『叫大起』也可以回奏。」

  【八二】

  五點多鐘,天已大亮,朝曦從三大殿頂上斜射下來,照得一大片寶石頂子,雙眼花翎,光采閃耀,輝煌非凡。可是除了極少數的人以外,大都臉色陰沉,默默無語。

  就在這難堪的沉默中,慈禧太后與皇帝的軟轎,已迤邐行來,於是勤政殿前,王公大臣排班跪接。班次先親後貴,所以跪在最前面的是小恭王溥偉,其次是醇王載澧,再次是端王載漪,以下貝勒載濂、載瀅,鎮國公載瀾與他的胞弟載瀛。

  這是宣宗一支的親貴,皇帝的嫡堂兄弟與侄子。

  再下來是世襲罔替的諸王,奉召的共是五位,慶王奕劻、莊王載勳之外,還有肅王善耆、怡王溥靜,禮王世鐸則歸入軍機大臣的班次。此外六部九卿、八旗都統、內務府大臣、南書房行走以及兼日講起居注官的翰林,亦都有資格參與廷議,黑壓壓地跪滿了一地。

  皇帝的轎子在前,停在階前,出轎有小太監相扶,在小恭王之前跪接太后。鳳輿直到殿門,右面李蓮英,左面崔玉貴,扶掖慈禧太后升上寶座,臉色灰白如死的皇帝方始步履維艱地跨進殿去,坐在慈禧太后右面。

  等王公百官行完了禮,慈禧太后先有一番事先好好準備過的宣諭,長篇大論,滔滔不絕,她並不諱言洋人曾有「歸政」的「無禮要求」,說是:「歸政這件事,朝廷自有權衡,非外人所能干預,皇帝體質太弱,垂簾聽政是不得已之舉。」又說:「臥薪嚐膽,四十年有餘!五月二十夜裡,洋人竟敢來要大沽炮臺,實在大出情理之外,各國公使干預聽政之權,更為狂妄。倘或稍有姑息,于國體大有妨礙,更何以對列祖列宗在天之靈?」

  接下來是訓勉漢大臣:「應該記得本朝兩百餘年,深仁厚澤,食毛踐土,該當效力馳驅。」回憶到聽政之初,正當洪楊之亂,削平大難,轉危為安,更有好些話可說。

  使人感到大出意外的是,慈禧太后居然對聖祖仁皇帝有不滿之詞。她說:「西洋雖自稱文明國家,而他們在華一舉一動,大則侮慢聖賢,小則欺壓平民,積怨已深。我朝懷柔遠人,未嘗不以禮相待,但康熙年間,朝廷勉強許其來華傳教,以致多年民教相仇,實在是聖祖遺憂後世的一大缺點!」

  最後就是申明同仇敵愾之義了,說是「我國共有二十一行省,四百兆人民,加之幾百萬義勇,急難從戎,忠義自矢,甚至五尺之童亦執干戈以衛社稷,真是千古美談。」順便又提到咸豐年間,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的往事,勾起舊恨,憤慨之情,溢於言表,切齒而言:「那年洋人在京城燒殺擄掠,我們空有幾十萬兵,竟沒有一個人敢出頭擋一擋,可恥之極。當時文武大臣,互相觀望,自誤事機,先帝一提起來就痛心疾首。如今時局變化,跟當年大不相同,正應該乘機而起,共圖報復,不要負我的期望!」

  這一口氣說下來,到底也累了。李蓮英與崔玉貴一個奉茶,一個打扇,慈禧太后喘息稍定,又問皇帝的意思如何?

  皇帝被一問,原顯得漠然冷鬱的臉色,突然變得有生氣了,然而只是一現即沒,欲語不語,萬分為難地自我掙扎了好一會,方始吞吞吐吐地開了口。

  「請皇太后似乎應該聽從榮祿的奏請,使館不可攻擊,洋人亦該送到天津。不過,是否有當,應請皇太后聖裁,我亦不敢作主。」

  「皇帝的意思,大家都聽見了,使館該不該攻,大家儘管說話。」

  「回皇太后的話,」載漪高聲說道:「如今民氣激昂,硬壓他們不攻使館,恐怕會激出變故。這一層,不可不防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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