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慈禧全傳 | 上頁 下頁
五五二


  於是第二天一早回京,進城直趨宮門覆命,遞上一個簡單的奏摺,說是阻於義和團,未能與洋兵見面。本意等「叫起」以後,當面奏陳義和團種種蠻橫無理,目無朝廷的情形,或者可以感格天心,使慈禧太后有所覺悟,那知竟沒有這樣的機會。慈禧太后有更重要的人,需要召見。

  第一個是剛從涿州回京的剛毅。他已知道朝局有了極大的變化,變得比自己所想像的還要「好」。因此,他覺得對義和團不必力言當用、該用,應說能用、可用。該是進見之時,力炫義和團的「神奇」。慈禧太后就象平時聽李蓮英講外間的新聞似地,聽得忘了辰光。

  剛毅的「獨對」,幾乎費了一個鐘頭,接下來是召見步軍統領崇禮,垂詢前門外大火的善後事宜。等軍機見過面,忽又特召署理順天府府尹陳夔龍,為的是「四大恒」突然歇業,市面與人心俱亂,不能不趕緊設法。

  原來北方的銀錢業與南方不同,以爐房為樞紐。在南方,爐房由錢莊、銀號附設,無非將各種成色不同的元寶、銀洋、銀條回爐重鑄,劃一成色而已。而北方的爐房,自成局面,除冶銀鑄寶以外,經營存款、放款、匯兌等等業務,且可發行票據,代替現銀,論地位在票號錢莊之上。

  京師的爐房,不下二十家之多,都設在前門外,大柵欄以東的珠寶市。老德記一火,殃及池魚,二十家爐房燒得光光。於是大小銀號、錢莊,立刻周轉不靈,設在東四牌樓的「四大恒」——恒興、恒利、恒和、恒源四家錢鋪,不能不閉門歇業。四恒是二百餘年的老店,南北聞名,信用卓著,所開銀票,流通甚廣,一旦閉歇,不知有多少人的財產生計,倏忽成空,所以人心惶惶,不可終日。慈禧太后深知此事不能善後,不必等洋人來攻,京中就會大亂,自然著急。

  「崇禮可恨!」慈禧太后一開口便是憤然的語氣,「四恒因為爐房燒了,呈請歇業。這件事關係太大,我叫崇禮想法子維持。本想他跟四恒有往來,又是地面衙門,容易料理,那知他一味磕頭,推說是順天府的事。你是地方官,我不能不找你!」

  「是!」陳夔龍答說,「臣職責所在,不敢推諉。」

  「我想,四恒向來有信用,亦不是虧本倒閉,無非爐門不開爐,一時沒有現銀周轉。如果銀根真的很緊,公家可以借銀子給他,叫他們趕緊開市,免得百姓受苦。」

  「是!臣遵旨跟戶部去商量。」

  「你也不必先指望戶部。」慈禧太后忽又改口,「你回衙門以後,趕緊找四恒的人來,跟他們商量複業的辦法,務必在三天以內開市。」

  「是!」

  「我聽榮祿、剛毅說,你很能幹,好好當差,我不虧負你!」

  及至跪安退出,只見剛毅等在殿門以外,「筱石,」他迎上來說:「四恒的事,太後跟我談過,我說非足下不辦,如今有句話奉告,亦可說是拜託,四恒之事,不論你怎麼處置,千萬不要牽累當鋪!」

  話是每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,卻不解他用意何在?只有唯唯應諾。回到衙門,隨即依照慣例,凡有關地方上的大事,請治中、經歷及大興、宛平兩縣一起來會商。

  說明了召見經過,陳夔龍徵詢屬下意見。大、宛兩縣都是油滑老吏,看陳夔龍不次拔擢,一躍為京城的地方長官,不知他有何本事?都要掂掂他的分量,所以相顧默然,不獻一策。治中姓王,山東人,忠厚無用,發言亦不得要領。最後便輪到經歷說話了。

  經歷叫邢兆英,浙江紹興人,本來是幕友,因為軍功保舉做了官,此人倒頗有經驗,從容獻議:「接濟四恒,先要籌款。城廂內外,共有一百十幾家當鋪,不妨由大興、宛平兩縣傳諭,每家不必多,只暫借一萬銀子,馬上就有一百十幾萬,足可以救四恒之急。當鋪都有殷實股東,萬把銀子,戔戔之數。聽說剛中堂就有三家當鋪。」

  陳夔龍恍然大悟,原來剛毅的本意如此!心裡雖不自覺地想起「肉食者鄙」這句話,可是畢竟不敢得罪剛毅,便搖著手說:「當鋪與四恒風馬牛,不便拿官勢硬借。上頭原就答應過,准借官款,亦無須累及當鋪。不過,四恒借了官款,將來怎麼還法,要請各位籌一善策。否則,責任都在順天府尹一個人身上,萬一四恒不還,我一個窮京官,在公事上怎麼交代?」

  「那倒不必顧慮。」邢兆英說,「京裡的木廠、洋貨、票號、糧食鋪、當鋪,都是大買賣,一定都向四恒借款子,就拿他們的借據作為抵押。如果奏借官款一百萬,就叫四恒拿一百萬的借據,存庫備抵好了。」

  「這個法子使得。」陳夔龍說,「不過商號情形,各家不同,拿來的借據,總要靠得住的才好。」

  於是斟酌再四,認為票號殷實,而且在山西都有老店,當鋪即令倒閉,架子上有貨,亦可封存變賣。因而決定由四恒提供這兩種行業的借據作擔保,奏請撥借內帑、部款各五十萬兩。

  此折一上,立即准行,人心為之一定。但內帑五十萬兩,立即自內務府領到,部款卻無著落,因為正陽門以北、天安門以南一帶各衙門,就在這兩天已為董福祥的甘軍所佔據。戶部銀庫,無法開啟,陳夔龍只好去找戶部尚書王文韶。

  「局勢擺在那裡,連我都不能回本衙門,甘軍怎麼肯讓人進去搬銀子?再說,銀庫一打開,甘軍見財起意,洗劫一空,這個責任是你負、我負,還是叫董星五去負?」王文韶說,「事非得已,只有你自己設法去借,一旦銀庫能開,決不少你分文。」

  陳夔龍無奈,只好回衙門去想辦法。五十萬現銀,不是小數,從何籌措?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時,有人指點了一條明路。

  此人是陳夔龍以前在兵部的同事,掌管輿圖,對宮禁要地,相當熟悉,他指出戶部有座內庫在東華門內,內閣內堂東南隅。這是陳夔龍所知道的,不知道的是,當咸豐年間英法聯軍內犯時,文宗曾命戶部尚書肅順,提銀一百萬兩,轉貯內庫,以備緊急之需。這筆鉅款自咸豐十一年十月,兩宮太后攜穆宗自熱河回鑾迄今,四十年未曾動用過,如今不用,更待何時?

  聽得這話,陳夔龍喜出望外,立即趕往西宛找到王文韶說知其事。王文韶亦被提醒了,「確有此事。」他說,「可是此刻我無法替你去料理,馬上又要叫大起了!怎麼辦呢?」

  事情很巧,話剛說完,發現英年匆匆趕到,遇到此人比王文韶更有用。因為英年是戶部左侍郎,照例「兼管三庫事務」,而且看守銀庫的司官是滿缺,由滿缺堂官去指揮,也比較聽話。當即由王文韶說明經過,英年因為奉旨交辦事件,不敢怠慢,由陳夔龍陪著走了。

  ※ ※ ※

  第三次御前會議召集之前,傳來了一個很不幸的消息,大沽口失守了。

  大沽口是五月二十一黎明為聯軍所攻佔的。聯軍在前一天下午有照會給守將羅榮光,限期淩晨兩點鐘撤出大沽口炮臺。羅榮光即時將原件轉呈裕祿,到了午夜,未接指示,為了先發制人,開炮轟擊,打沉了聯軍兩條小船。而其時聯軍已有一小部分隊伍登陸,黎明時分,水陸夾攻,很輕易地佔領了兩座炮臺。裕祿得報,還不敢馬上奏聞實情,只說在奮勇抵抗之中,隔了一天,方始飛奏失守。

  「洋人打進來了!皇帝的意思,還在猶豫,是和是戰?你們大家說吧!」

  「今日之下,有我無敵,有敵無我!」載漪接著慈禧太后的話,大聲說道:「這時候還不宣戰,莫非真要等洋人殺進京來?」

  「民心可用!」剛毅隨即附議:「而且人心可恃,這是報仇雪恥的好機會。倘或遲疑不決,民心渙散,那一下可真是完了!」

  有這兩個主戰的急先鋒,首先發言,附和的人一個接一個,便都顯得慷慨激昂了。老成持重的人,見此光景,噤若寒蟬,唯有聯元,獨彈異調。

  「話不是這麼說!」他額上是黃豆大的汗珠,神態越顯得惶急,「如今在中國的洋人,有十一國之多,一國結怨十一國,勝敗之數,不卜可知。萬萬不可以魯莽!」

  「什麼叫魯莽?」慈禧太后勃然大怒。

  「聯元是漢奸!」載漪厲聲怒斥:「請皇太后降旨,拿聯元立即正法。國事敗壞,多因為漢奸太多,不殺個把,皇太后的話就沒有人聽!」

  看慈禧太后盛怒之下,頗動殺機,莊王載勳不能不硬著頭皮為聯元求情!因為聯元是莊王屬下的「包衣」。類此情形,只要有人及時緩頰,自然可以挽回,聯元一條性命是保住了,但所說的話,一無用處。

  見此光景,沒有人再敢發言,只有王文韶由於重聽的緣故,不知聯元因何激怒了慈禧太后?但從神色之間去推測,雨過天青,大見緩和,自己有幾句話,考慮又考慮,覺得到了不能不說的時候了。

  「臣職司度支,籌餉有責。」他徐徐說道:「中國自甲午以後,入不敷出,兵力亦很孤單,眾寡強弱之勢,已很明顯。一旦開仗之後,軍費支出浩繁,何以為繼?不能不預先籌畫。請皇太后三思!」

  不等他說完,慈禧太后就聽不下去了,拍桌罵道:「你這種話,我都聽厭了!現在是什麼時候,洋兵都快進京城了!你去,你去攔住洋兵,不准進京。你如果不敢去,我要你的腦袋!」

  語聲雖高,王文韶依舊不甚了了,但碰了個絕大的釘子是可以看得出來的,自然嚇得不敢再說什麼。

  「昨天派徐用儀、立山、聯元到各使館去交涉,各國公使都是空話搪塞,毫無結果。我看他們是在拖延,拖到洋兵進了京,他們的態度就不同了。事到如今,無須客氣,總理衙門馬上通知各使館,限他們明天就下旗回國。」

  「是!」慶王答說:「奴才馬上就叫人去辦。」

  說罷磕頭,單獨先退,趕到總理衙門,辦妥照會,即時派遣專差,分致各國公使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