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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四七


  「江蘇方面。」李來中問,「羅嘉傑可有複電來?」

  「有。」

  「怎麼說?」

  「沒有說什麼,只說已接到榮中堂的電報,親自到上海去打聽各國的態度。」

  李來中放心了,「有沒有提到,什麼時候再電複?」他問。

  「沒有。」王季訓又加了一句:「照規矩說,象這樣要緊的事,不會耽擱得太久。」

  李來中沉吟了一會,將銀票往前推了推,壓低了聲音說:「四爺,有件事,只要你舉手之勞。辦成了,這一萬銀子就是你的。」

  「好!你說。」王季訓一隻手伸到銀票上。

  李來中的動作比他更敏捷,輕輕一抽,將銀票收回,湊過臉去說:「請你造一個假電報。」

  「怎麼造法?」

  「假造一個羅嘉傑的電報。」

  「這,」王季訓問道,「怎麼說?」

  「怎麼說,你先不用管。」李來中又說,「你別怕,包你一點責任都沒有。」

  「怎麼會沒有責任呢?」王季訓用手在項後砍了一下,「這要發覺了,是掉腦袋的罪名。」

  「包你腦袋不掉,照樣能吃花酒,照樣能親翠兒的嘴。」

  「老李!」王季訓笑道:「我是孫悟空,你就是如來佛,什麼事翻不出你的手掌。說實話,你本事大,不怕,我可怕!有一萬兩銀子,我有好一陣舒服日子過。可是,日子要過得舒服,第一就是能夠安心。你說,怎麼讓我安心?你說得我信了,我就幹!」

  李來中一面聽,一面深深點頭,「好!咱們倆一言為定。我說得不對,你不幹我不怨你。四爺,我先問你,如今南邊的電報怎麼來?」

  「南邊的電報,有兩條線,一條陸線,一條海線。陸線,現在到不了京裡,因為電線杆讓義和團拉倒了,保定也不一定能通。海線呢,有兩處,一處通天津,現在天津亂得一塌糊塗,也不必談了。再有一處是通山海關,歸駐紮在那裡的副都統管。這兩天南邊有急電,都是先通到山海關,再派快馬送到京裡。」

  「那麼,我再問你,山海關拿電報送到,你照樣譯出來,送上去,可有責任可言?」

  王季訓愕然,「這有什麼責任可言。」他說:「送來了,我不譯不送,才有責任。」

  「那就對了!山海關那面是我的事,反正總有一份電報給你,你譯了照送,這一萬銀子就是你的。」

  「那,」王季訓不信似地問,「有這樣容易的事?」

  「當然還要費你一點心。」李來中略想一想說:「有兩個辦法,你自己挑一個:一個是,你們那裡跟羅嘉傑通電報的密碼本,借出來用一下;一個是,我拿一個稿子給你,請你譯好交給我。」

  「密碼本不便拿出來!」王季訓很快地答說,「就拿出來,你也不知道用法,因為密碼是每天不同的。這樣,你拿稿子來,我替你譯,稿子呢?」

  「得要明天一早給你,送到什麼地方?」

  「送到我下處。」王季訓說,「明天上午我不當班,正好辦這件事。」

  「好,就這麼說!」李來中將銀票捏在手中,起身掀簾子,向外喊一聲:「拿紙片!」

  在京師,老於花叢的都知道兩句詩:「得意一聲『拿紙片』,傷心三字『點燈籠』。」因為「點燈籠」是姑娘不留客,不得不去,難免傷心,而「拿紙片」不是飛箋召客,便是「叫條子」,自是得意之事。但李來中此時吩咐「拿紙片」,卻大出王季訓的意料,不是叫局,只是要一張紙片可以寫字而已。

  「四爺,你寫一張收條給我,收到一萬銀子。」

  「好,好!我寫,我寫!」

  等王季訓欣然提筆欲下時,李來中又開口了,「請慢一慢,我念你寫『茲收到日本公使館交來庫平銀一萬兩正。』」

  「怎麼?」王季訓大為驚疑,「這是什麼意思?」

  「明人不做暗事,四爺,我老實告訴你,托我辦這件事的人,是這麼交代的。一萬兩銀子不是小數目,人家也要防一防。你只要照我剛才的話做到,我們那裡自然會知道,這張收據我塗銷了還給你。你既然沒有讓朋友上當的心,大可坦然。四爺,你要明白,我們是辦事,不是想害你。我跟你無怨無仇,張羅一萬銀子來換你這張收據為的是要抓你一個把柄,我不成了瘋子了?」

  話說得很透徹,細想一想,對方似乎亦不能不出此防範的手段。不過有一點卻還須澄清,「我照辦了沒有,你們怎麼會知道?」王季訓問,「倘或你們那裡沒法兒證實,就以為我玩花樣,告我一狀,說我私通外國,那可是有冤沒處訴的事。」

  「你放心,我們一定會知道。白花花的銀子,到底一萬兩!

  怎能做沒把握的事。」

  王季訓沒話可說了。「好吧!就這樣。」他照李來中的意思,提筆寫好,一張紙換一張紙,各得其所而散。

  【八一】

  也就差不多是李來中與王季訓分手的那辰光,使館區的東交民巷,發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糾紛。糾紛的一方是德國公使克林德。

  克林德在十五年面就到過中國,那時不過公使館中的一名三等秘書,去年再度來華,不但是公使的身分,而且已為德皇封為男爵,在公使團中的地位很高。這位爵爺本有美男子之名,如今雖近中年,丰采如昔,兼以性格爽朗,勇於任事,所以在東交民巷的風頭極健,更無形中成了公使團的領袖,一切關於義和團的交涉,大致都聽從他的主張,採取強硬的態度。

  偏偏冤家路狹,這天他攜著手杖牽著狗,正在東交民巷新辟的馬路上散步,只聽得車走蹄聲,駛行甚急,於是一面讓路,一面轉臉去看,來的是一輛騾車,除了車夫以外,車沿上還有一個人,裝束行動,都很奇特,頭紮紅巾、腰系紅帶、手腕及雙腿亦都裹著紅布。手裡拿一把雪亮的鋼刀,而一隻手扳起一隻腳,正在鞋底上磨刀。

  克林德一時愣住了。等車子快到面前,突然省悟,失聲自語:「這不就是義和團嗎?」

  念頭轉到,隨即便有行動,一躍上前,用個擊劍的姿勢,挺手杖便刺。車夫嚇一跳,不自覺地將韁繩一收,等車子一停,克林德將手杖一掄,橫掃過去。車沿上的那個義和團本就存著怯意,見此光景,越發畏懼,拿刀一格,順勢拋卻,「嗆啷啷」一聲,鋼刀落地,他的兩隻腳也落了地,撒腿就跑,往肅王府夾道中逃了去。

  這時德國公使館的衛隊也趕到了,一看車中還有個縮成一團的義和團,依照克林德的意思,把他拖了下來,拘禁在使館,而騾車卻放走了。

  車夫亦是個義和團,一行三人來自莊王府,莊王府中已經設壇供神,住著好幾個大師兄。這天依照既定計劃,特意派人到東交民巷去示威,不想落了這麼一個灰頭土臉的結果,將個莊王氣得暴跳如雷,破口大駡:「非殺盡洋人不可!」

  比較還是載瀾有些見識,「你老別罵了,得想法子要人!我看,」他說,「這算是地面上的糾紛,不必由總理衙門出面,讓崇受之去走一趟吧!」

  莊王毫無主意,聽他的話,將步軍統領崇禮請了來,請他到德國公使館去索回被扣的義和團。

  崇禮面有難色,且有些氣憤,免不得大發牢騷:「朝廷三令五申,著落步軍統領衙門,嚴辦滋事的拳匪。這會到人家使館區去惹是生非,可又沒有本事,教人家活捉了,反要當官兒的替他們去求情!瀾公,你說咱們這個差使怎麼當?」

  如果換了別人,載瀾登時就會翻臉,但他兼任左翼總兵,受崇禮的節制,少不得客氣幾分,所以敷衍著說:「是,是!

  這個差使不好當,等過了這段兒,咱們再想法子辭差。」

  就在這時候,總理衙門派了一個章京來報消息:德國公使館將所捕的義和團剝下的衣服,連同所持的一把鋼刀,派人送到總署,同時有話:要求在下午兩點鐘以前,出面料理,否則那名義和團的性命就保不住了。

  「慶王的意思,這件事只有請步軍統領衙門三位堂官出面料理,英大人已經在署裡了,請兩位趕緊去商量吧!」

  這是無可商量之事,不論從那方面來說,都得把人去要回來。兩人匆匆趕到總署,照載瀾的意思,有崇禮一個人去,已經很給面子了,不必一起都去。可是崇禮怕交涉辦不好,變成獨任其咎,堅持非兩翼總兵同行不可。載瀾無奈何,英年無主張,終於一車同載,直馳東交民巷。

  到得德國公使館,只見庭院裡大樹下,綁著一個垂頭喪氣的赤膊漢子。三個人都裝做不曾看見,升階登堂,跟克林德當面去要人。

  「釋放可以。」克林德透過譯員提出要求,「中國政府必須用書面保證,以後不准義和團侵入使館區。」

  「這,」崇禮答說,「好商量。先讓我們拿人帶回去,總理衙門再來接頭。」

  「不行!一定要收到了書面保證,才能釋放。這一點決沒有讓步的餘地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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