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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四八


  三言兩語,就使得交涉瀕於決裂。崇禮跟載瀾說:「這件事,我可不敢答應。只有回去再商量。」

  「乾脆告訴他,他的無理要求,萬萬辦不到。此人是大清朝的子民,不交給大清朝的官,我們跟他沒有完!他要是不信,讓他等著看,他闖的禍有多大?」

  譯員傳達了他的話,只不過譯了五成意思,克林德的臉色已經很難看了。

  「我是合理的要求,也是各國公使館一致的要求,我們不受恫嚇!」

  交涉終於破裂。三人辭出德國公使館,回到總理衙門,載瀾跳腳大罵:「洋人都是不通人性的畜生!只有拿刀架在他們脖子上,他才知道咱們中國人不好欺負。」

  一言未畢,有人氣急敗壞地奔了進來,來不及行禮,便向崇禮大聲說道:「義和團由崇文門進城,一路喊『殺』,一路奔到東交民巷一帶去了。」

  來人是步軍統領衙門的一名筆帖式,崇禮叫不出他的名字,只抓住他的手問:「有多少人?」

  「有說幾百,有說幾千,反正很多就是。」

  「壞了!」慶王跌腳嗟歎,「這下亂子鬧大了!」

  「慶叔,」載瀾面有喜色,「你別擔心!亂子不會鬧大,交涉反例好辦。你老不信,等著瞧。」

  慶王沒有理他,匆匆坐轎回府,正在詢問義和團燒教堂、殺教民的情形,門上來報:「西苑有太監來,說是老佛爺有話說給王爺。」

  口宣懿旨,無須擺設香案,慶王換上公服,在作為王府正廳的銀安殿,面北而立,聽太監傳諭。原來由崇文門進城的義和團,本想攻入使館,為洋槍一擋,折而往北,沿著王府井大街,見教堂就燒,見從教堂裡逃出來的人就殺。鋪戶閉門,官兵走避,義和團為所欲為,一直燒到八面槽的天主教堂。此堂名為「東堂」,乾隆年間義大利教士,亦為有名的畫家郎世甯,在這裡住過好些年,留下許多工筆畫幅,此時亦都付諸烈焰了。

  其時慈禧太后正在西苑閒步,從假山上望見東城火起,詢問李蓮英,說是洋人先在崇文門開槍打死了好些百姓,義和團大抱不平,所以燒教堂作為報復。又提到徐桐住在東交民巷,只怕已被困在內。慈禧太后大為惦念,特命慶王與使館交涉,將徐桐移往安全地帶。

  這個交涉不難辦。慶王派人到總理衙門找了一位章京來,又派了八名護衛,保護著到東交民巷,相機行事。這一撥人尚未覆命,卻另有消息,徐桐早就在義和團想撲入東交民巷,各使館駐軍開槍相拒時,便已離家相避,此刻作了端王府的上賓。

  帶這個消息來的是步軍統領崇禮,他還帶來一張紙,上面抄錄一副對聯:「創千古未有奇聞,非左非邪,攻異端而正人心,忠孝節廉,只此精誠未泯;為斯世少留佳話,一驚一喜,仗神威以寒夷膽,農工商賈,於今怨憤能消。」上款是「書贈義和神團大師兄」,下款頭銜赫然「太子太保體仁閣大學士徐桐」。據說,這副對聯就懸在端王府的拳壇上。

  「怎麼?」慶王大驚,「端王府都設壇了?」

  「是今天下午的事。不止端王府,莊王府、瀾公府也都設壇了。明天連刑部大堂都要設壇。」

  「荒唐、荒唐!」慶王用責備的語氣說,「受之,你是刑部堂官,怎麼這樣子胡鬧。」

  「沒法子!都是徐楠士的主意。」崇禮苦笑道:「我跟趙展如名為刑部滿漢兩尚書,其實什麼事都不能管。如今刑部『六堂』,只有徐楠士最神氣。」

  徐楠士就是徐桐的長子徐承煜。「哼!」慶王冷笑,「此人的行徑就是個義和團!洋人不好,洋人該死,可就知道洋人的煙捲兒、大洋錢是好東西!」

  「唉!」崇禮歎口氣,「這局面再鬧下去,可不知道怎麼收拾了?王爺,聽說端王嫌我這個步軍統領太無用,打算奏明皇太后撤換。這可是件求之不得的事,倘或皇太后問到王爺,求王爺幫我說兩句壞話。」

  「只有幫著說好話的,壞話可怎麼說啊?」

  「就說我身體不好,難勝繁劇。」

  「誰又是能勝繁劇的?」慶王冷笑一聲,「我還恨不得能把爵位都辭了呢!」

  ※ ※ ※

  這一夜的京城裡,人心惶惶,都有大禍臨頭之感。各省京官,膽小的早就舉家走避,如今膽大的亦不能不深切考慮,覺得至少應將家眷遷移到比較安全的地方。可是京津交通已斷,畿南及京東、京西,到處都是義和團,比較平靜的,只有北面。因此,德勝門的熱鬧,比平日加了幾倍,車馬相接,由此經昌平,出居庸關逃往察哈爾境內延慶州、懷來縣,不計其數。

  相反地,南面幾個城門,幾乎斷了行人,正陽門到上午八點多鐘方始開啟,宣武門根本不開,因為有確實消息,義和團這天要燒「南堂」和「北堂」。南堂在宜武門內東城根,是京中最古老的一座天主教堂。原址在明朝末年是東林結黨講學之地的首善書院,閹黨得勢,大殺東林,首善書院奉旨拆毀,連至聖先師的木主,都被丟棄在路邊。到了崇禎年間,禮部尚書徐光啟在此主修曆法,稱為「曆局」,湯若望初到中國,即住此處。清朝開國,湯若望做了孝莊太后的「教父」,接續前明未竟之功,繼續修曆,不過曆局正式改建為天主堂,成為京中第一座西式建築。內多罕見的奇巧之物,頗得當時年輕皇帝的欣賞,所以吳梅村有詩:「西洋館宇迫城陰,巧曆通玄妙匠心;異物每邀天一笑,自鳴鐘應自鳴琴。」

  相形之下,「北堂」雖說是天主教在華的總堂,卻只有十年的歷史。原來的北堂,建於康熙年間,位於三座門以西的蠶池口。光緒十六年擴修西苑,慈禧太后嫌北堂太高,俯視禁苑,諸多不便。命總理衙門跟法國轉飭遷移,交涉不得要領。其時李鴻章正在大紅大紫的時候,幕府中洋務人才極盛,有人獻議,直接跟羅馬教廷去打交道,果然如願以償,蠶池口的北堂,終於遷避了。

  新北堂地名西什庫,在西安門內。雖說不如蠶池口那樣密邇西苑,但離三海亦不算遠。燒宣武門的南堂,不致擾及禁中,燒西什庫的北堂就不同了。因此,李蓮英頗以為憂;跟端王商量,可否不燒?端王表示,義和團群情憤慨,而北堂是天主教的總機關,恐怕非燒不可。

  這樣就只好面奏慈禧太后了。於是這天特為頒發一道上諭:「頃聞義和團眾,約於本日午刻,進皇城地安門、西安門焚燒西什庫之議,業經弁兵攔陽,仍約於今晚舉事,不可不亟為彈壓。著英年、載瀾於拳民聚集之所,務須親自馳往,面為剴切曉諭。該拳民既不自居匪類,即當立時解散,不應於禁城地面,肆行無忌。倘不遵勸諭,即行嚴拿正法。」

  上諭下來,英年跟載瀾商議,應該如何勸諭?載瀾一言不發,將上諭拿到手裡,揉成一團,往懷中一塞。

  見此光景,英年覺得說什麼都是多餘的!處此變局,唯有觀望是上策。這樣一想,越發什麼話都不肯說。回到家,告誡僕役,緊閉大門,不准外出,有客來訪,或者衙門裡有人來回公事,都說他不在家。

  奉旨彈壓的大員是這樣的態度,義和團自然為所欲為,不過南堂是燒掉了,北堂卻未燒成,教士教民憑藉堅固的洋灰圍牆,用熾密的火力壓制,使得由一僧一道率領的一千多義和團,根本無法接近。一陣陣的槍聲,一陣陣的喧嚷叫囂,殺聲不絕,整整鬧了一夜,害得在西苑的慈禧太后,一夕數驚,睡不安穩,肝火旺得不得了。

  起身漱洗,吃過一碗燕窩粥,照例先看奏摺,第一件便是步軍統領崇禮奏報:「兩翼教堂、地面起火情形,並自請議處。」正在火頭上的慈禧太后,毫不遲疑地親自用朱筆批示:「崇禮、英年、載瀾均著交部嚴加議處。兩翼翼尉等,均著革職留任,並摘去頂戴。仍勒令嚴拿首要各匪,務獲懲辦!」

  借此一頓訓斥,稍稍發洩了怒氣,慈禧太后靜靜思索了一會,吩咐李蓮英傳旨:「軍機到齊了,馬上叫起。」

  向來的規制,軍機總是最後召見。因為先召見部院大臣,或入覲的疆吏,倘或有所陳奏請示,當天就可以跟軍機商定處置的辦法。這天一破常例,首先召見樞臣,大家知道,必有極要緊的宣諭,而可以猜想得到的,一定關係到義和團,只是慈禧太后對義和團的態度如何,卻難揣測。

  進了殿,只見慈禧太后精神不似往日健旺,皇帝更見萎靡。禮王領頭行過了禮,只聽慈禧太后問道:「你們也都一宿沒有睡吧?」

  「是!」禮王、榮祿同聲回答。

  「這樣子鬧法,可真不能不管了!昨兒晚上只聽見一聲遞一聲地:『殺呀,殺呀!』這那還象個首善之區的京城?」慈禧太后略停一下說道:「都說義和團有紀律,無法無天的是匪人假冒義和團。照這樣子看,假冒的也太多了!」

  「是!」禮王答說,「仍舊只有責成步軍統領衙門好好兒彈壓。」

  「什麼彈壓?嚴拿正法!」慈禧太后喊一聲:「榮祿!」

  「喳!」榮祿膝行兩步,跪向前面。

  「你怎麼說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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