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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四五


  「那只怕是妄想!」榮祿萬感交集,歸結於一句話:「咱們盡人事,聽天命。」

  等慶王一走,榮祿再次召集幕僚密議。這次不是漫無邊際地談論,著重兩件事:一件是各國的態度,派兵入京到底是為了保護使館,還是另有企圖;一件是對付董福祥的態度,是榮祿仍以武衛軍統帥的身分,直接下令,加以約束,還是奏請慈禧太后,用上諭來指揮。

  第一件事比較好辦。為了對抗李鴻章派在上海的盛宣懷,榮祿亦有一名「坐探」在江蘇,此人是福建上杭人,名叫羅嘉傑,他的頭銜是「蘇松常鎮太糧儲道,分巡蘇州,兼管水利」,簡稱「江蘇糧道」,或者「蘇州道」。羅嘉傑平時對洋務亦頗留意,兼以蘇州居江寧、上海之間,消息靈通,常有密信寄到榮祿那裡,無論報告洋務,或者兩江官場的動態,多半不差,所以頗得榮祿的信任。此時決定立刻拍發一個密電,要羅嘉傑即時從上海方面探聽各國對華的意向,從速回復。

  第二件事,大家的看法不一,有的認為榮祿兵權在握,不妨出以堂堂正正的命令,加以約束,有的認為董福祥跋扈難制,倘仗著有端王撐腰,不受羈勒,豈非傷了面子?

  各有各的道理,榮祿一時委決不下,只能定下一個相機行事的宗旨。

  ※ ※ ※

  第二天一早到軍機處,大家首先要談的,當然是日本公使館書記生杉山彬被害一事。照道理說,這是一件大事,非奏明請旨不可,但洋務本由慶王掌管,現在總理衙門又加派了端王管理,政出多門,無所適從,那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暫且不奏,看慶王或端王奏聞了再說。

  「兩王都來了,不知道『請起』沒有?」王文韶說,「最好派個人去打聽一下。」

  蘇拉去打聽了來報,慶王來了,端王也來了,端王還帶來了董福祥,預備請慈禧太后召見。此刻是慶王「請起」,上去已好一會了。

  ※ ※ ※

  慶王跪安退出勤政殿,緊接著是端王進殿請安。天氣太熱,走得又急,磕完頭不住用衣袖抹著額上黃豆大的汗珠。這是件失儀的事,但慈禧太后並未呵責,一則沒有心思去顧這些細節,再則端王近來類此失儀的言語舉動很多,呵不勝呵了。

  「董福祥的兵,怎麼殺了日本公使館的書記生?」慈禧太后是責備的語氣,「別的你不懂,聽戲總聽過,不有一句話:

  兩國交兵,不斬來使!」

  「回老佛爺的話,奸細不殺殺誰?那個矮鬼,沒事出永定門幹什麼?是到馬家堡去接應天津的洋兵。如果讓他接上了頭,京裡的虛實都告訴了洋兵,咱們就先輸一著了。」

  聽著倒也有些道理,慈禧太后轉臉對皇帝說:「論起來倒也是情有可原。」

  「是!」從前年八月以來,一向不開口的皇帝,忽然有了意見,「話雖如此,不該殺他,一殺,就變成咱們沒有理了。」

  一聽這話,端王接口就說:「跟洋人講什麼理?」

  這下讓慈禧太后抓住機會了。就這兩三天,從趙舒翹回京,涿州有消息傳來,說欽派大員亦一無作為以後,端王便有驕慢跋扈之色,慈禧太后很想教訓他一下,此時正好借題發揮,「不准跟皇上頂撞!」她沉下臉來說:「你越來越沒有規矩了。」

  端王一愣,不能不應一聲:「奴才不敢!」

  慈禧太后很快地恢復了常態,「不論怎麼樣,對使館的人,總得保護。」她說,「你告訴董福祥,要他好好管束部下。」

  「董福祥來了!」端王手向後一指,「請老佛爺召見,當面說給他。」

  「也好!」慈禧太后點點頭,「我先告訴你,這件事總是咱們欠著點理。你跟慶王去核計,該當寫個照會,跟他們說幾句好話,要撫恤,也可以商量。」

  「是!」端王的神情又昂揚了,「別的都行,把屍首抬進城可不行!」

  「你跟慶王去商量著辦!」慈禧太后揮一揮手,「叫董福祥!」

  董福祥是「獨對」。因為慈禧太后要考查他跟端王所說的話,有什麼不同,而且也想抑制董福祥,不准他多惹糾紛。這樣,有端王在一起,說話就不方便了。

  「董福祥!日本使館的書記生,是你的部下殺的嗎?這件事做得很壞,我不能不派人查辦。不然,對日本公使不好交代。」

  「奴才回奏,日本的書記生,不是甘軍殺的,皇太后要查辦,就殺奴才好了!甘軍一個不能殺,如果殺一個,一定會兵變。」

  慈禧太后勃然變色,但未發作。想了又想,戒心大起,自己告訴自己,照此光景,必得先安撫他一番,免得他生異心。

  以後拿他如何處置,得跟榮祿商量了再說。

  「事已如此,查辦也查辦不出什麼來。你跟你部下果然忠心報國,就該盡心盡力,把洋兵擋住。」

  「是!」董福祥得意洋洋地說:「奴才沒有別的能耐,就會殺洋兵。」

  「好!只要打勝洋兵,朝廷決不會虧負你們。」慈禧太后說,「你跪安吧!」

  等退了下來,端王已經回府,不過派人等著董福祥,留下一句話:「請董大帥馬上到府裡去。」

  一到端王府,端王降階相迎。董福祥「獨對」的經過,他已經接到報告,笑容滿面地,左手拉著董福祥的左手,右手在他背上大拍,「好!」端王伸一伸大拇指,「你真是一條好漢!

  帶兵的大帥都能象你一樣,洋人再多也不管用了!」

  董福祥少不得先謙虛、後慷慨,摩拳擦掌地恨不得即時就能跟洋人一見高下。而正談得興高彩烈時,有個衛士悄然來報,說榮祿在軍機處坐等,有緊要事件相商。

  到了軍機處,只見自禮王世鐸以下,除剛毅以外,所有的軍機大臣都在,榮祿面色凝重,找不出半絲笑容。

  「星五!」他叫著董福祥的別號說,「你的隊伍不必再守永定門了,都調回南苑去駐紮。」

  董福祥大為詫異,不知何以有此命令?視線掃過,只看到啟秀一個人的眼神中有同情之意,心中更覺不快。於是毫不考慮地答道:「從前我受中堂的節制,今天面奉諭旨,要打洋人,只能進,不能退!」

  這是公然抗命,但以諭旨為藉口,將榮祿的嘴堵住了,他只言不發,起身往外就走,大聲說道:「遞牌子!我馬上要見太后。」

  一遞牌子,當然「叫起」,激動地面奏經過,指責董福祥今日能抗命,明日便能抗旨,認為不能置而不問。

  「你先別氣急。」慈禧太后很冷靜地問,「你要我怎麼做?」

  「奴才請皇太后、皇上頒一道朱諭,著奴才責成董福祥即日移駐南苑。如果皇太后、皇上不頒這道朱諭,請傳旨,撤掉奴才統率武衛軍全軍的差使。」

  這等於以去就作要脅,慈禧太后自然將順他的意思,命皇帝照他所說,寫了一道朱諭。

  回到軍機處,董福祥還在,榮祿冷冷地說道:「你說面奉諭旨,我也面奉了諭旨,而且是皇帝承皇太后之命,親筆所寫的朱諭。喏,你看去。」

  董福祥本來隻字不識,如今也念了幾句書,這張很簡單的朱諭還能看得懂。看完將朱諭繳回,未作表示。

  「你遵不遵旨?」

  「自然遵。」

  受了屈辱的董福祥,自然心有不甘,回到營裡,先找「軍師」,正是相交有年,不久才翩然來訪的李來中。董福祥的不甘屈居人下的本心,偏執剛愎的性情,以及嫉恨袁世凱、聶士成而造成恨洋人的因由,李來中無不深悉,對症下藥,一夕之間說動了董福祥。加以他的部下,早就有義和拳混在其中,浸潤蔓延,已成甘軍與義和拳不分之勢,因而董福祥與李來中亦就不可須臾離了。

  「星公,此事無足介懷。」李來中說,「事機迫在眉睫,榮中堂馬上就要失勢了,不必理他!」

  「何以見得?」

  「團中弟兄,今天燒了外城姚家井二毛子的房子,又燒了彰儀門外的跑馬廳。步軍統領知道這件事,可是不敢上奏。明天,還要派兩個弟兄到東交民巷去顯顯威風,如果洋人敢有舉動,正好借此起事。那時,慈禧太后一定會召見端王,有他出來主持全面,自然能壓住榮中堂。」

  「那麼,那時候我該怎麼辦呢?」

  「星公該上奏,圍攻使館,只要慈禧太后點一點頭,回駐南苑的朱諭,自然而然就作廢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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