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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四四


  「多謝他關心。大局這幾天就會好轉。不過,象日本公使館書記生被殺這種事,千萬不能再有。」榮祿想了一下,決定抬舉來客,將可以不必跟司官說的話說了出來:「明天一早,我要見皇太后切切實實勸一勸。總理衙門派了不該管的人去管,我亦知道你們各位的處境很艱難。國勢如此,只有盡力而為,請你轉告同事,忍辱負重,務必設法維持。我雖不在其位,不謀其政,不過軍務洋務是分不開的,各位的勞績我知道,等事情過去了,我一定會奏明上頭,不教各位白吃辛苦。」

  這番撫慰的話很有用,王章京一改初到時陰鬱的臉色,興興頭頭地告辭而去。榮祿目送他的背影消失,頗有茫然不知所措之感,定定神將王章京及聶士成專差所談的一切,細細回憶了一遍,覺得童德璋的話很有道理,要和趁早,越遲越吃虧。

  和有個和法。大計雖已跟慈禧太后商量停當,做起來卻不容易,因為阻力太大,非得謀定後動不可。因此,這天晚上特召親信密談。不談還好,一談令人氣沮,聽到的盡是壞消息。

  「天津已經沒有王法了!」樊增祥說,「我有個親戚剛從天津逃回來,談起來教人不敢相信,義和團肆無忌憚,令人髮指。」

  據樊增祥說:天津的義和團的架子,比親王、郡王還大,路上遇到文官坐轎,喝令下轎,武官騎馬,喝令下馬,而且必得脫帽,在道旁肅立,如果不從,白刃相向。遇見穿制服的學生,指為奸細,亂刀砍死的,不知多少!

  但是,天津義和團最仇視的還不是「大毛子」、「二毛子」,而是武衛軍,因為吃了聶士成的虧的緣故。當然,這是張德成、曹福田的指使,他們造了一個說法,讓嘍囉們四處散佈,說要滅洋人,非死三個人不可。一個是聶士成,一個是楊福田,一個是聶士成的得力部下,駐紮天津城府,號稱「四門千總」的任裕升。因為這三個人的姓合起來是「聶楊任」,諧音為「攆洋人」,殺了這三個人,洋人就可以被攆下海了。

  「據說聶功亭還受過辱。」樊增祥又說,「前幾天聶功亭回天津,騎馬經過河東興隆街,遇見一百多義和團,操刀大喊:『聶鬼子,你滾下來,今天可讓我們遇見了!你還想留下腦袋?』聶功亭只帶了四名馬弁,一看勢頭不好,急急走避,差點遭了毒手。這一下,信義和團的,便有話說了。」

  上將受辱,軍威大損,榮祿頗有痛心疾首之感。然而朝廷的威信又何嘗不受影響?他覺得義和團這種目無長上的情形,非得在慈禧太后面前痛切陳奏不可。

  「天津的怪現象,猶不止此。有件事,說起來駭人聽聞,不過言之鑿鑿,似乎又不能令人不信。」樊增祥說:「中堂不妨密查一查。」

  「噢!請說來聽。」

  「據說靜海縣獨流鎮拳壇,號稱『天下第一壇』,又稱『天下第一團』,首領叫做張德成,前幾天到了天津,修補道譚文煥為之先容,說此人法力無邊,又有『紅燈照』相助,大沽口的炮臺,如能得他允諾保護,固若金湯。裕制軍頗為所惑,拿自己的綠呢大轎,把張德成接到北洋衙門,設宴接風,司道作陪。張德成要糧餉、軍械,他說多少,裕制軍隨即轉告司道,照數撥給,由譚道為張德成辦糧台。所聞如此,不知確否?」

  「真有這樣的事?」榮祿心想,裕祿如真是這樣自貶身分,亦太不成體統了!得趕快想法子把他攆走。

  就在這樣談論之際,門上來報,慶王駕到。這是不常有的事,親王體制尊貴,有事總是請人到府敘話,如今降尊紆貴,親自登門,可知必有緊急事故。

  因此,榮祿一面吩咐開中門,一面索取袍褂,匆匆穿戴整齊,趕出去迎接,慶王已經在大廳的滴水簷前下轎了。

  「王爺怎麼親自勞步?」榮祿一面請安,一面說。

  「你何必還特為換衣服?」便服的慶王說道,「我是氣悶不過,想找你來談談。到你書房裡坐吧!」

  「是,是!請。」

  引入書房,慶王先打量了一番,看看字畫古董,說了幾句閒話,方始談到來意:「董回子鬧得不象話了!仲華,你可得管一管才行。」

  「是!」榮祿有些局促不安,「王爺責備得是。」

  「不,不!我決不是責備你,你別多心。」慶王急忙搖手分辯,「我也知道,董回子如今有端老二撐腰,對你這位長官,大不如前了!不過,外頭不知道有此內幕,說起來總是你武衛軍的號令不嚴。」

  「王爺明白我的苦衷。」榮祿答說,「武衛軍號令不嚴,這話我也承認。不過,我要整飭號令的時候,也還需求王爺幫我說話。」

  「當然!慈聖如果問到我,我要說:既然是武衛軍,總要聽你的號令。」慶王略停一下又說,「這話先不談,眼前有件事,得要問問你的意思。董回子的部下,在先農壇附近闖一個禍,你可知道?」

  「不是殺了日本公使館的一個書記生嗎?」

  「是的。這個人死得很慘,先斷四肢,再剖腹。日本公使到總署交涉,碰了一鼻子灰。仲華,設身處地為人想一想,你亦不能不憤慨吧!」

  「唉!」榮祿歎口氣,「慈聖居然會讓端王去管總署,這件事可真是做錯了!」

  「就為的這一點,所以我很為難,不知道這件事應該不應該奏聞?」

  「不回奏明白,還能私下了結嗎?」

  「難!」慶王答說,「日本公使館派人來跟我說,抗議不抗議且擱在後面,總不能說人死了連屍首都不給?他們要屍首。」

  「那當然應該給他們。」

  「還要抬進城來,在他們公使館盛殮。」

  這一下,榮祿愣住了。原來屍首及棺木不准進城,載明會典,懸為禁例,那怕一品大員,在任病歿,盤靈回籍安葬,亦須奉有特旨,才准進城。何況是京城,禁例更嚴,未經奏准,誰也不敢擅自作主,準將杉山彬的遺屍抬入內城。

  「這件事倒為難了!我看,」榮祿答說,「非奏明不可了。」

  「一奏,就得細說原委,是不是據實上聞。」慶王問道,「牽涉到武衛軍,得問問你的意思。」

  「不要緊!」榮祿回答得很切實,「請王爺據實回奏,慈聖如果怪我約束不嚴,我恰好有話好說。」

  「那就是了。」慶王點點頭,沉默了一會,微喟著說,「這局面再鬧下去,怎麼得了?仲華,你我的處境,越來越難,得要找個把得力的人來分著挑挑擔子。」

  「是啊!」榮祿試探著問,「王爺心目中可有人?」

  「你看,李少荃如何?」

  榮祿心中一動,暗地裡思量,莫非自己造膝密陳,一面派袁世凱剿義和團,一面召李鴻章來辦各國的交涉這件事,慶王已有所聞?果然如此,他心裡一定很不舒服。洋務如今是他在管,建議召李鴻章入京,卻又置他於何地?這樣想著,便有了一個決定,不管他知不知道這件事,自己決不可透露,倘或他已有所聞而問起,自己亦不能承認。

  他這樣沉默著,慶王當他是同意的表示,便又說道:「只怕少荃不肯來。」

  「何以見得?」

  「剛剛實授兩廣總督,他總不能帶著總督的大印到京裡來辦事吧?」

  「那,」榮祿心中又一動,故意問道,「可又如何處置呢?」

  「除非調直督。不過直督不兼北洋,他恐又不肯,要兼則萬無此理。」

  榮祿不知這話是出自他的本心,還是有意試探?只覺得自己該有個明確的表示,「如今的北洋,已不是少荃手裡的北洋。」他說,「今非昔比,有名無實,只為慈聖一定要交給我,我不能不頂著石臼做戲,倘有少荃來接手,求之不得!」

  這意思是很明白的,除非慈禧太后有旨意,他決不會交出兵權。慶王聽得這話,不免失悔,無端引起誤會,始料不及,而要解釋,卻又不知如何措詞。

  見此光景,榮祿亦有悔意,話其實不必說得這麼明顯,倒象負氣似地,未免失態。

  「仲華,」慶王突然問道:「如果跟洋人開了仗,怎麼辦?」

  「怎麼能開仗!」榮祿脫口相答,神色嚴重,「拿什麼跟人家拚?」

  「我也是這麼想。無奈執迷不悟的人太多,而且都在風頭上。靠你我從中調停,實在吃力得很。仲華,我有個想法,不知行不行,托立豫甫或者什麼人跟蓮英去說,能勸得慈聖回心轉意,好好管一管端老二,化干戈為玉帛,咱們湊個幾百吊銀子送他。你看,這個主意成不成?」

  一吊一千,幾百吊就是幾十萬,榮祿咋舌答說:「王爺你可真大方!」

  「實在是什麼法子都想到了,只好考慮下策。」

  「王爺別急,別亂了步驟!等我來想法子,也許兩三天以內,就有轉機。只是各國公使,務必請王爺設法安撫,他們多讓一步,咱們說話也容易些。」

  「我原是這麼在做。如今只盼端老二心地能稍微明白些就好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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