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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四一


  作了這個決定,方始解衣上床。一覺驚醒,只見聽差揭開帳子說道:「老爺請起身吧!剛中堂有請。」

  「剛中堂在那兒?」

  「知州衙門。」聽差一面回答,一面將剛到的一份邸鈔遞到趙舒翹手裡。

  接來一看,頭一道上諭一開頭便有聶士成的名字,看不到兩行,身子涼了半截,上諭中竟是責備聶士成不應擅自攻打義和團,詞氣甚厲,有「倘或因此激出變故,唯該提督是問」的字樣。最後的處分是,著傳旨「嚴加申飭」,並著隨帶所部退回蘆台駐紮。

  「完了!」他說。籌思終夜,借重聶士成鎮壓涿州義和團的計畫完全落空了。

  現在該怎麼辦呢?他在想,楊福同、聶士成是前車之鑒,如果自己不肯遷就,那就連剛毅都不必去見,最好即刻束裝回京,上折辭官。

  一品官兒,又是宰相之位的軍機大臣。幾人能到此地位?

  趙舒翹愣了半天,歎口氣說:「唉!老母在堂……」

  ※ ※ ※

  「展如,你大概還不知道,洋兵已經進京了!外侮日亟,收拾民心猶恐不及,怎麼可以自相殘殺?聶功亭糊塗之極,皇太后大為震怒。至於董回子,跋扈得很,他的甘軍亦未必可恃。可恃者,倒是義和團,你看一呼群集,不是忠義之氣使然,何能有此景象?如今沒有別的路好走,只有招撫義民,用兵法部勒,借助他們的神拳,一鼓作氣,剿滅洋人。」剛毅唾沫橫飛地說,「我是自己討了這個差使來的,幸虧早到一步,還來得及挽回。展如,你千萬不可固執成見了。」

  「中堂說得是!」何乃瑩接口:「如今聶功亭奉旨申斥,足以平義士之氣。我想,就請中堂來主持談判。」他又轉臉問道:「展公以為如何?」

  趙舒翹心想,到此地步,說什麼都是多餘的了,便微笑答說:「兩公所見如此,舒翹何能再贊一詞。如今既由中堂主持撫局,似乎我倒可以回京覆命了。」

  剛毅點點頭說:「也好!你先回京。皇太后召見,你就說:一切有我。」

  「是!」

  於是趙舒翹當天動身回京。第二天一早進了城,照例先到宮門請安,慈禧太后隨即召見,第一句話問的是:「到底怎麼樣?你看義和團鬧起來,會不會搞得不可收拾?」

  「不要緊。」趙舒翹一時無話可答,只好順口敷衍:「臣看不要緊。」

  這「不要緊」三字,在他出口是含糊其詞,而在慈禧太后入耳卻是要言不煩。因為多少天以來,她聽人談起義和團,不是交口稱讚,便是極口詆斥,正反兩極端,令人無所適從。有些人腦筋比較清楚,論事比較平和的,如慶王等人,卻又首鼠兩端,不作肯定之詞。論義和團的本心,說是忠義之氣可取,就怕他們作亂,談義和團的法術,說是天下之大,無奇不有,或者真有神通,亦未可知。反正是慈禧太后,說跟不說沒有什麼分別。

  此刻可聽到一句要緊話了,就是這個「不要緊」!四十年臨朝聽政,慈禧太后自信什麼人都能駕馭,什麼事都能操縱,唯獨怕義和團蠢如鹿豕,本事再大,總不能讓野獸乖乖聽命。到亂子鬧大了,狼奔豕突,不受羈勒,如何得了?既然「不要緊」,就讓他們鬧一鬧,教洋人知道民氣方張,不可輕侮,要想在中國傳教做買賣,非請朝廷保護不可。那一來不管廢立也好,建儲也好,各國公使就不敢來多管閒事了!

  ※ ※ ※

  於是,慈禧太后即刻啟駕,由頤和園回西苑。照向來的例規,總是由昆明湖上船,經禦河入德勝門西水關,過積水潭到三海,而稱為「還海」。但從五月初以來,義和團三五成群,橫眉怒目,禦河兩岸亦不甚安靜,所以這天不能不由陸路坐轎進城。

  一到西苑,第一個被「叫起」的是端王載漪。慈禧太后其實並不喜歡這個侄子兼外甥女婿,見面問話,從無笑容,這天亦不例外,繃著臉問:「你知道不知道,昨天各國公使一定要見皇帝,說要面奏機宜?」

  「那都是有了總理衙門,他們才能找上門來胡鬧,奴才的意思,乾脆把這個衙門裁掉,洋人就沒有轍了!」載漪得意洋洋地說。

  「你聽聽!」慈禧太后對側面並坐的皇帝說:「他這叫什麼話?」

  這是大有不屑之意。載漪受慣了的,並不覺得難受,難受的是這話向皇帝去說,相形之下,情何以堪?不由得臉紅脖子粗地,仿佛要抗聲爭辯,但結果只是乾咽了兩口唾沫。

  「我問你,這兩天洋兵來了多少?」

  「來多少都不怕!」載漪大聲答道,「義和團是天生奇才,法術無窮,可以包打洋人,所以洋兵要進京,奴才亦不願意攔他們,反正都是來送死的!」

  「你可別胡鬧!」慈禧太后沉著臉說,「沒有我的話,你敢在京裡殺一個洋人,看我饒你!」

  「沒有老佛爺的旨意,奴才自然不敢。」

  「我剛才問你,這兩天洋兵來了多少,你還沒有告訴我呢!」

  「奴才不知道。奴才又不管總理衙門。」

  慈禧太后沉吟了一會說:「好吧!就派你管總理衙門。」

  「這,」載漪趕緊碰個頭說,「奴才求老佛爺收回成命。」

  「你要不管就都別管!」

  一見慈禧太后詞色兩厲,載漪不敢再辭:「奴才遵旨就是。

  不過,」他說,「總理衙門得要換人。」

  「那自然可以。」慈禧太后問道:「你要換誰?」

  「奴才另外開單子請旨。」

  「好罷!」慈禧太后又問,「保護京城的事,你跟榮祿、崇禮是怎麼商量的?」

  「董福祥的隊伍,今天由南苑調進城。另外每個城門各派虎神營、神機營士兵兩百名把守。戶部街、禦河橋加派兩百人,足足夠了!」

  「現在京裡只有幾百洋兵,這麼佈置,自然夠了。可別忘了,天津海口洋人的兵艦不少,如果拔隊上岸,往京裡撲了來,你可得好好當心!」

  「老佛爺萬安,官兵人數雖不多,有義和團在,足可退敵。」慈禧太后不語,過了一會才淡淡地說了句:「走著瞧吧!」

  她又轉臉問道:「皇帝有什麼話?」

  「沒有。」

  沒有話便結束了召對。等端王跪安退出,接著召見榮祿。他不等慈禧太后有所詢問,先報告了兩個消息:一是京津火車中斷,由京城南下的火車,只能通至六十裡外的楊村;二是俄國已從符拉迪沃斯托克調兵四千,將到天津,而在京各國公使集會決定,電請駐天津的各國提督,派兵增援。

  「局勢很危險了!奴才晝夜寢食不安。」榮祿容顏慘澹地說,「皇太后可真得拿個准主意了!」

  「莫非,」慈禧太后問道:「洋人真敢往京裡來?」

  「奴才不敢說。」

  「洋兵一共有多少?」

  「在天津的,大概有三千多。」

  「三千多洋兵,就嚇得你寢食不安了嗎?」

  聽得這話,榮祿急忙碰個頭說:「奴才不是怕天津的三千多洋兵,怕的是兩件事:第一,一開了仗,各國派兵增援;第二,義和團良莠不齊,而且匪類居多,趁火打劫,市面大亂,不用跟洋人開仗,咱們自己就輸了!」

  「這倒不可不防。我告訴端王,讓他嚴加管束。還有,董福祥的甘軍,調他來保護京城,他就有維持地面的責任。你傳旨給他,教他好好看住義和團!」

  聽得這話,榮祿有苦難言,甘軍中就有許多士兵跟義和團勾結在一起,聽說李來中就在董福祥左右。而且載漪與董福祥已在暗中通了款曲,名為武衛軍,實際上已非榮祿所能節制。這話如果照實奏陳,慈禧太后問一句:「原來你管不住你的部下?」可又何詞以對?

  這樣想著,只有唯唯稱是,但有一句話,非說不可:「奴才跟老佛爺請旨,務必發一道嚴旨,洋人決不可殺,使館一定得保護。」

  「我也是這個意思。反正釁決不自我而開!明天我告訴端王。不過,」慈禧太后問道:「倘或真的開了仗,咱們有多少把握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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