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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四二


  這一問的分量,何止千鈞之重?榮祿心想,和戰大計決于慈禧太后,而慈禧太后的態度,決於自己的一句話。不要說為了虛面子大包大攬答一句「有把握」,萬萬不可,就是語涉含糊,使得慈禧太后錯會了意,以為實力本自不差,勝敗之數,尚未可知,因而起了僥倖一逞之心,亦是自誤誤國,辜恩溺職,萬死不足以贖的罪過。

  話雖如此,卻又不宜出以急切諫勸的神態,所以先定一定心,略打個腹稿,方始謹慎緩慢地答道:「奴才所領的北洋,不是李鴻章所領的北洋,海軍有名無實不說,武衛軍亦非淮軍可比。武衛五軍,實在只有四軍,後軍董福祥,從今天起跟虎神、神機兩營,專責保護京城,當然歸端王節制;左軍宋慶現駐錦州,防守山海關,決不能調動;右軍袁世凱在山東,要防膠州海口,能往北抽調的隊伍不多;前軍聶士成現在駐楊村一帶保護兩條鐵路,洋兵如果由天津內犯,聶士成拚死也會攔住。不過,義和團跟聶士成過不去,又要對付洋兵,又要對付義和團,腹背受敵,處境很難。奴才受恩深重,粉身碎骨,不能報答,今日不敢有半句話的欺罔。聖明莫過於老佛爺,有幾分把握,奴才真不忍說了!」說罷,連連碰頭。那塊磚下麵是營造之時就挖空了的,碰頭之時,「咚、咚」地響得很。

  慈禧太后愣住了,煩躁地使勁搧著扇子。李蓮英就在遮擋寶座的屏風之後,一眼瞥見,急忙掩了出來,用極大的一把鵝毛扇,為慈禧太后打扇。

  「有什麼涼東西?」

  「有冰鎮的玫瑰露、酸梅湯、金銀花露。」

  「端來!」慈禧太后又說,「給榮大人也端一碗。」

  於是李蓮英親自動手,指揮太監抬來一張食桌,除了冰鎮的飲料以外,還有點心。慈禧太后又吩咐讓榮祿起身,站著喝完一碗金銀花露,君臣們的躁急不安,都好得多了。

  「你去看一看!」慈禧太后向李蓮英說,「都下去!殿裡不准有人。」

  「喳!」李蓮英疾趨出殿,只聽清脆的兩下掌聲,接著人影憧憧,在殿裡的太監都退了出去,集中在李蓮英身邊。

  慈禧太后到這時候才開口,聲音低沉且有些嘶啞,「我也知道不能跟洋人開仗!一開仗,光靠北洋也不行。」她緊接著說,「兩江、兩廣、湖廣這三處緊要地方,未見得肯盡力,事情是很難。」

  「是!」榮祿答說,「劉坤一、李鴻章、張之洞都有電奏,力主慎重,釁不可自我而開。」

  「可是,洋人步步進逼,得寸進尺,答應了一樣要兩樣,這樣下去,弄到最後是怎麼個結果?」

  果然得寸進尺,到最後必是要求皇太后歸政。這不但為慈禧太后所不能容忍,就是榮祿也不願有這樣的結果出現。不過,這話當著皇帝在座,只好心照,不宜明言。

  於是他想了一會,很含蓄地說:「辦交涉看人。只要找對了人,就決不會讓洋人開口,提什麼無理的要求。」

  「這一趟交涉,不是跟一國辦。這個人很不好找。榮祿,你看誰合適?」

  一問這話,榮祿又欣慰,又感慨。欣慰的是,慈禧太后畢竟不是執迷不悟的人,感慨的是當初下的一著棋,希望不用,而終於不能不用了!

  「回老佛爺的話,這個交涉,非調李鴻章回京來辦不可。」

  「我也是這麼想。」慈禧太后轉臉問道:「皇帝看呢?」

  「李鴻章很妥當。不過……」皇帝欲言又止。

  「儘管說。」慈禧太后和顏悅色地,顯得十分慈愛,「這裡沒有外人。」

  「是!」皇帝用很低的聲音說,「只怕李鴻章不肯來。」

  「為什麼呢?倒說個緣故我聽聽。」

  「義和團這麼鬧法,本事再大的人,這個交涉怕也辦不起來。」

  「既然打算跟洋人交涉,當然不能再任著他們的性子鬧。」慈禧太后很鄭重地問榮祿,「對付義和團,你有把握沒有?」

  「有!」榮祿絲毫不含糊地回答,「奴才調袁世凱進京,專門來剿義和團。」

  「得要先撫後剿,不受撫再剿。」

  「是!那是一定的。」

  慈禧太后點點頭,慢慢地端起面前的玫瑰露喝了一口,擦一擦嘴,慢條斯理地,就象處理瑣碎家務似地不動聲色。「就這麼說,不過,不宜先露痕跡。這件事就咱們三個人知道,你先打電報給袁世凱,讓他預備。」她停了一下又說,「都弄妥當了!你來告訴我,我自有辦法。」

  「是!」榮祿又說,「奴才想定一個日子下來。」

  這是進一步要求作個明確的決定。慈禧太后想了一下,毅然決然地答說:「三天吧!」

  「奴才盡這三天去預備。」榮祿又說,「如今地面很亂,何乃瑩出差涿州,而且已升了副都禦史,新任順天府尹王培佑,現在署理太僕寺卿。府尹不可無人,奴才請旨,可否派由府丞陳夔龍署理。」

  「可以。」慈禧太后說,「明天就發明旨。」

  ※ ※ ※

  端王做夢也想不到,慈禧太后已經變了主意,依然一片希望寄託義和團身上,認為跟洋人開仗,不僅絕不可免,而且事機迫在眉睫,所以特地找上啟秀來,囑咐他準備宣戰的上諭。啟秀肚子裡貨色有限,將這個極重要的差使,托給軍機章京連文沖。此人是杭州人,進士出身,本職是戶部郎中,考入軍機處,分在漢二班,地位僅次於「達拉密」。接到這個差使,認為升官的機會到了,因而特意請了一天假,專心在寓所撰寫這篇可張國威的大文章。

  因此,連文沖下筆時,並無大局決裂,並力圖存的哀痛憤激之情,胸中反倒充滿了一片升官發財,欣欣得意的感覺。象這種要遍達窮鄉僻壤的詔書,字數不宜多,文理不宜深,應該一兩個時辰就可畢事的一篇稿子,竟費了一整天的工夫,方始停當,只為自我欣賞,念了一遍又一遍,越念越有味的緣故。

  殺青謄正,入夜親自送到啟秀公館。延入客廳,只見徐桐高高上坐,連文沖自然先給「中堂」請了安,才向啟秀覆命,「寫得不好。」他說,「請大人斧正。」

  「這是將來要載諸國史的一篇大文章!」啟秀接稿在手,轉臉向徐桐說道:「是宣戰詔書,請老師先過目。」

  「呃,呃!好,好!」徐桐向連文沖深深看了一眼,移目問道:「這位是?」

  「是章京中的佼佼者。」啟秀答說,「明敏通達,見解跟筆下都是不可多得的。」

  「噢!」徐桐摸著白須,把連文沖從頭到底打量了一番,才將稿子接到手裡。

  連文沖很機警地疾趨上前,將炕桌上的燭臺移一移近,無奈燭焰搖晃不定,老眼愈覺昏花。啟秀在他身邊,只是不辨一字,這時不由得想到眼鏡確是好東西,但來自西洋,便應摒絕。師弟二人唯有拿稿子去遷就目力,只是一個老花,一個近視,太近了徐桐看不見,太遠了不但啟秀看不見,徐桐也還是看不見,因為燭火到底不比由「美孚油」的洋燈那麼明亮而穩定。

  於是只見一張紙忽近忽遠,兩張臉忽仰忽俯,鼓搗了半天,啟秀只好這樣說:「老師,我來念給你聽吧!」

  「也好!」徐桐如釋重負地將稿子交了出去,正襟危坐,閉目拈髭,凝神靜聽。

  「我朝二百數十年,深仁厚澤,凡遠人來中國者,列祖列宗,罔不待以懷柔……」

  啟秀一個字、一個字地念得很清楚,因為文字熟爛庸俗,跟《太上感應篇》相差無幾,所以徐桐聽亦聽得清清楚楚,字字了然,興味便好了,白多黑少的小辮子,一晃一晃地,越晃越起勁。

  歷數「彼等」的無禮之後,啟秀的聲調突然一揚,益見慷慨,「朕臨禦將三十年,待百姓如子孫,百姓亦戴朕如天帝。況慈聖中興宇宙,恩德所被,浹髓淪肌,祖宗憑依,神袛感格,人人忠憤,曠代所無!朕今涕泣以告先廟,慷慨以誓師徒,與其苟且圖存,貽羞萬古;孰若大張撻伐,一決雌雄!」

  念到這裡,啟秀停了下來,徐桐亦睜開了眼睛,顛頭簸腦地念道:「『與其苟且圖存,貽羞萬古;孰若大張撻伐,一決雌雄!』好,好!說得真透徹。」

  連文沖臉上象飛了金一樣,屈膝謙謝:「中堂謬賞!感何可言?」

  「確是好!」徐桐頗假以詞色,「立德、立言、立功三不朽,足下已有一於此了,前程無量,老夫拭目以俟。」

  「中堂過獎!」連文沖又請了個安。

  「你請回吧!」啟秀說道:「稿子很好,不過,不知道那一天用。你回去先不必跟同事提起。」

  「是,是!」連文沖答應著告辭而去。

  於是啟秀跟「老師」商量,兩人的主意相同,這個稿子應該立即送請端王過目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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