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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三九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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裕祿得報,大驚失色,找來藩臬兩司會商。廷傑主剿,廷雍主撫,相持不下。裕祿是主撫的,但又怕言官說話,朝廷責備。就在這彷徨不決之際,來了一道上諭:「直隸藩司廷傑內調,以臬司廷雍兼署藩司。」 這一下還說什麼?裕祿唯有跟著廷雍的路子走!他下定決心了,朝廷既然有重用義和團之意,自己就得走在前面。而況民氣昂揚,都相信義和團能夠「扶清滅洋」,相信入春久旱,瘟疫流行,而「只要掃平洋人,自然下雨消災」。自己又何可與潮流相悖? 因此,總督衙門有兩個官兒,立即受到重用。一個是專負與各軍營聯絡之責的武巡捕徐其登,一個是候補道譚文煥。徐其登本來就是白蓮教餘孽,亦就等於義和團埋伏在裕祿身邊的內應,而譚文煥之極力為義和團說好話,到處宣揚義和團如何神勇,卻另有緣故。 原來候補道品類不齊,才具不一,真所謂「神仙、老虎、狗」,是搖尾乞憐的狗,威風凜凜的老虎,或者逍遙自在的神仙,全看各人會不會做官。不會做的,轅門聽鼓,日日伺候貴人的顏色,所得的只是白眼。會做的,那怕資格是捐班,敵不過「正途」,補不上實缺,但可鑽營「差使」,而有些差使如製造局總辦之類,油水之足並不下於海關道、鹽運使等等肥缺。而且實缺道員只能占一個缺,差使卻可兼幾個,所以有些紅候補道,聲勢煊赫,起居豪奢,著實令人豔羨。 譚文煥就是深曉個中三昧的,只是時運不濟,謀幹差使,幾次功敗垂成,到緊要關頭上,總是為大有力者所奪去。這時默察時局,朝中講洋務的大為失勢,而義和團人多勢眾,打出去的旗號又很漂亮,很可以有一番作為。他生得晚,每每自歎,未能趕上洪楊之亂,否則,從軍功上討個出身,早就是方面大員了。如今有義和團「扶清滅洋」這個大好良機,豈可輕輕放過? 他心裡是這樣盤算,從來對付大股土匪,不外剿撫兩途,准義和拳改稱為義和團,即無再剿之理,接下來便是招撫。如果及早促成其事,則就撫的義和團便得設局管理,別的不說,只說經手糧餉軍裝,就有發不完的財。因此,由徐其登的關係,跟李來中搭上線以後,就不斷在裕祿面前遊說,勸裕祿收義和團為己用,上報朝廷恩遇,下求子孫富貴。日子一久,裕祿亦頗為動心,如今既然決心照譚文煥的話做,當然少不得譚文煥的參贊。 「義和拳是神仙傳授,所辦的事,萬萬非神力所及,譬如淶水燒教堂,誅教民,是一位老師念一遍咒,頓一頓腳,立刻有六丁六甲平地湧現,聽命而行。高婁村的教民三十余家,大小一百餘口,一轉眼間無影無蹤,王副將親自檢視火場,連屍首都不曾發見。大帥,」譚文煥說,「請想,這那裡是凡夫俗子辦得到的。」 「是啊!」裕祿很嚮往地,「那位義和團老師,不知在那裡,能不能請來見一見?」 「這位老師叫張德成,在靜海縣屬的獨流鎮,主持『天下第一壇』。請來見一見,恐怕……」 譚文煥故意不說,要等裕祿來問。果然,「怎麼?」裕祿問道:「不肯來見我?」 「不是不肯。因為關聖帝君降凡,總是托體在張老師身上,身分不同,他不敢褻慢神靈。」 「要怎樣才不算褻慢呢?」 「這,」譚文煥遲疑地,「卑職不敢說。」 「說說不要緊。」 「得用王者之禮。」 「這可為難了!」裕祿答說,「用我的儀從,還無所謂。用王者之禮,非請旨不可。看一看再說吧!」 裕祿的態度,當天就傳到了張德成耳中。又等了三天,朝廷對涿州戕官一案處置的情形,也有消息傳來了。 是個很確實的消息,當楊福同被害的奏報到京,剛毅看完之後,竟表示:「不該先傷義士!」這義士當然是指義和團。 歷來暴民戕官,被視作目無法紀,形同叛逆的大罪。因為朝廷設官治民,而民竟戕官,等於不服朝廷的統治。為了維繫威信,如果發生這樣的案子,一定派大軍鎮壓,首犯固在必獲,無辜株連亦是常事,甚至上諭中會公然有「洗剿」的字樣出現。如今一員副將這樣慘死,而平章國事的軍機大臣竟還責以「不該先傷義士!」然則「義士」又豈可無聲無臭,毫無作為? 「水到渠成了!」李來中對張德成說,「你放手幹!我回西安去一趟,陝西能夠搞一個局面出來,出潼關,過風陵渡跟山西連在一起,再出娘子關到正定,席捲河北,何愁大事不成?」 ※ ※ ※ 楊福同因公陣亡,竟同枉死,朝廷不但沒有恤典,還革了他的職。裕祿由於直隸提督聶士成的堅持,不能不派兵到涿州,但並非圍剿戕官的不法之徒,而是虛聲恫嚇一番。於是,涿州的義和團在兩三天之內增加了好幾倍,而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在擔心的事,終於發生了。 擔心的是義和團會毀鐵路、拆電線。四月二十九,京西琉璃河至涿州的鐵路,為義和團掘起鐵軌,燒毀枕木,沿路的電線杆亦被鋸斷。這是下午的事,傍晚,總理衙門就已知道,因為由保定到京的火車與電報都不通了。 第二天就是五月初一,由琉璃河到長辛店幾十裡的鐵路、車站、橋樑,都被破壞,甚至蘆溝橋以東密邇京城的豐台車站,亦被燒光,有兩名西洋工程師的下落不明。 這一下,驚動整個京城。但有人驚恐,而有人驚喜。為了義和團煩心、舊疾復發,請假一個月在家休養的榮祿,不能不力疾銷假,坐車趕到頤和園,遞牌子請見慈禧太后。 「老佛爺,可真得拿主意了!」榮祿氣急敗壞地說:「不然,只怕要闖大禍。英國跟俄國,已經通知總理衙門,決定派兵到京,保護使館,另外各國聽說也在商量,要照英、俄兩國的辦法。拳匪內亂,招來外侮,那麻煩可大了。」 「你說拳匪,有人說是義民。教我聽誰的好?」慈禧太后說道:「聽說你手下的說法就不一樣,聶士成主剿,董福祥主撫,你又怎麼說呢?」 榮祿一時語塞。他不能說董福祥跋扈,又有端王支持,在武衛軍中已成尾大不掉之勢。只好這樣答說:「義和團果然不是亂搞,當然應該安撫,不過這樣子燒鐵路、拆電線,實在太不成話了。」 「我也是這麼想。不過良莠不齊,亦不能一概而論。鐵路可不能亂拆,你得派兵保護。」 「是!」榮祿答說,「奴才已經電調聶士成專派隊伍,保護蘆保、津蘆兩路。另外調董福祥的甘軍來保護頤和園。不過,老佛爺如果不拿個大主意出來,這件事了不了!」 『你要我怎麼拿主意?」 「把義和團一律解散。如果抗命,派大軍圍剿。」 「這恐怕影響民心。」慈禧太后搖搖頭說,「不管怎麼樣,義和團『扶清滅洋』總是不錯的。民教相仇,兩方面都不對,只辦義和團,放過放刁的教民,也欠公道。」 聽口氣仍有袒護義和團之意,榮祿知道從正面規諫,不易見聽,因而改了主意,碰個頭說:「奴才有件事,寢食不安,今天必得跟老佛爺回奏明白。義和團在涿州、易州一帶,人數很多,敢於跟官軍對仗,可見無法無天。易州過去,祖宗陵寢所在,倘有騷擾情事,奴才就是死罪。為了保護陵寢,奴才不能不用激烈手段,先跟老佛爺請罪。」 聽得這話,慈禧太后悚然動容,「這個責任,我可也擔不起!」她說,「咱們說正經的,你倒看,怎麼才妥當?依我想,鬧事的也不過為頭的幾個人,『一粒老鼠屎,帶壞了一鍋粥』,那些不安分的,也實在可惡!」 這算是讓了一點步。榮祿心想,大舉圍剿,亦恐力有未逮,話也不必說得太硬,且先爭到一道「嚴拿匪首」的上諭,再作道理。 「老佛爺既這麼吩咐,奴才盡力去辦。不過,總得有旨意才好著力。」 「當然要有旨意。」慈禧太后說,「你先下去,把我的話傳給剛毅他們,回頭你跟他們一起『見面』,就把寫好的旨意帶來我看。」 於是榮祿跪安退出,回到宮門口軍機直廬,只見剛毅正在大發議論,聽得蘇拉傳報:「榮中堂到!」裡面隨即沒有聲音了。 榮祿有意將腳步放慢,裝得相當委頓的神氣,扶著門框進了屋。一屋的人,除了禮王世鐸以外,都站了起來;因為榮祿的本職是文淵閣大學士,在軍機大臣中的職位,僅次於禮王。 「仲華銷假了!」禮王很殷切地說:「這可好了!多少大事,要等你商量。」 「怎麼?」剛毅接著問道,「貴恙大好了吧?」 「大好?」榮祿搖搖頭,「快要遞遺折了!」 這個釘子碰得不小,剛毅的臉色很難看,趙舒翹怕局面鬧僵,急忙大聲說道:「三位中堂請坐!」順手又拉一把椅子給啟秀,這樣都招呼到了,才又加一句:「咱們從長計議。」 於是剛毅繃著臉說:「展如,請你把洋人的無禮要求說一說。」 軍機大臣兼總理大臣的,一共兩位:王文韶、趙舒翹。王文韶的資格遠過於趙舒翹,倘有陳述,應該王文韶開口,但剛毅卻不管這一套,只命他所汲引的趙舒翹發言。圓滑得已無絲毫火氣的王文韶並不以為忤,而榮祿卻頗為不平,一半也是有意跟剛毅過不去,所以很快地接口:「不必說了!麻煩都是自己找的,還說什麼?」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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