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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三八


  這還不算,最後又有一段:「嗣後如實在事關緊要,准其簡明電奏,若尋常應行奏諮事件,均不得擅發長電,以節糜費。」

  看到這裡,立山伸一伸舌頭,「好傢伙,這個釘子碰得不小。」他說,「照這麼看,那件假皇上的案子,大概快要結了。」

  「不結也不行,莫非真的在武昌立一個朝廷?」李蓮英說,「我看,姓張的還沒有那麼大的膽子。」

  「是!老佛爺還是有老佛爺的手段。」

  「就是這話囉!」李蓮英執著立山的手說,「咱們自己兄弟,我有一句話,凡事只要對得起老佛爺!別的不妨看開一點兒,無須認真。」

  立山細味弦外之音,是勸他對端王兄弟容忍。這當然是好話,雖然心裡不甚甘服,但李蓮英的意思是可感的。因此,沉默了一會,用很誠懇的語意答說:「沖你這句話,我就委屈我自己好了。」

  這樣談到天黑,聽差來請示,飯開在何處?李蓮英先不答他的話,問一句:「今兒有什麼看得上眼的東西請立四爺?」

  「蒸了一條鹿尾。」

  鹿尾是「八珍」之一,貴重在猩唇、駝峰、熊掌之上,但李蓮英卻大搖其頭,「胡鬧!」他說,「這種有名無實的東西,只能唬老趕,端出來不是叫立四爺笑咱們寒磣?」

  聽差毫無表情地說:「還有個火鍋。」

  「有些什麼東西?」

  「關外捎來的野味。」聽差答說,「樣數不少。」

  「那還罷了。我也懶得動了!」李蓮英看著立山問:「就在這兒吃,好不好?」

  「那兒都好。」

  於是聽差悄然退出。不一會複又回身入內,打起簾子,另有兩個人抬著桌面,接踵而來,是仿上方玉食的辦法,一張桌面往大理石方桌上一套,現成的兩副杯筷,六碟小菜。所用的五彩瓷器,立山入眼便知,是富貴人家都難得一見的整桌的康熙窯。

  六個碟子在精於飲饌的立山看,亦知別有講究,宣威火腿,西安臘羊肉,錦州醬菜,都是市面所無的珍物,本地出產的只有一碟小黃瓜,非時之物,昂貴非凡,一條就值一兩銀子。

  「喝什麼酒?」

  「還是南酒吧!」

  南酒就是紹興酒。李蓮英「在理」,自己煙酒不沾,但家有酒窖,為立山開了一壇十來年陳的花雕,是十斤的小壇,說明白,立山喝不完得帶走。

  「菜不多。」聽差為主人聲明,「火鍋不壞,讓四爺留著量吃火鍋。」

  等火鍋端上來,聽差報明內容,是滿腹皆黃的「子蟹」熬的湯,內有關外來的「冰雞」,就是野雞,但非極肥的不作冰雞,是內府貢品,連王府都難得吃到的。此外有遼河的白魚,寶坻的銀魚,以及來自東南的海味,總共報了有十五六樣之多。

  「唉!」立山歎口氣,作出豔羨的神態,「飲食上頭,我也算講究了!誰知道竟不能比!」

  「那也是四爺。」聽差答說,「差不多的客人,可用不著這麼講究,貨賣識家。」

  聽得這一句恭維,立山越發高興,快飲豪啖,李家主僕都很高興。吃完已經快九點鐘了,立山知道李蓮英睡得早,便很知趣地摸摸肚子說:「不行!我得走了。」

  「怎麼著?肚子不舒服?」李蓮英很關切地問。

  「不是!」立山笑道,「我那能那麼洩氣,吃一頓好的就鬧肚子。我是想趕快回家,灌普洱茶去。」

  普洱茶消食,這是表示他吃得太飽了。李蓮英便吩咐聽差:「去看看,冰雞、白魚,還有不?給立四爺帶點兒回去!」

  立山也很高興,因為物輕意重。多日來因為與載瀾結怨,耿耿於懷之際,亦不免惴惴不安,如今有李蓮英的解譬慰勸,情意稠疊,便覺有恃無恐,大感輕鬆。因而出手更加豪闊,對李家下人,一賞便是二百兩銀子之多。

  ※ ※ ※

  假皇帝的疑案,終於告一段落。從湖北傳來的消息,張之洞曾經親自提訊楊國麟,供了實話,說是本名叫李成能,山西平遙人,原來在京師做生意,只為性好遊蕩,結交了好些損友,以致破家。其後受了一名「會匪」洪春圃的教唆,異想天開,串成這麼一個騙局。原意是由兩湖到兩廣,只要有那個封疆大吏入彀,便打算大大地騙一筆錢,遠走高飛,逃往外洋。這話是否實在,洪春圃又是何許人?張之洞都未細問,反正悖逆狡詐,罪在不赦,秘密處決以後,密電軍機處報聞,就此了卻這重公案。

  有人說:李成能口中的所謂「洪春圃」,實無其人,而教唆他串演這個荒唐騙局的,乃是一個陝西人李來中。此人從小就習聞他的「同鄉先輩」李闖王、張獻忠的種種傳說,洪秀全金田起事,「天京」開國的始末,亦聽得很不少,因而頗有大志,亦工於心計。他暗地裡思量,從古帝王創業,不外乎三條路子,一是一方勢豪義名在外,時逢亂世,眾望所歸,起事奪天下;二是占山為寨,招兵買馬,由抗官府而抗朝廷;三是借神道設教,盅惑鄉愚,見機行事。忖量自己的身分、力量,只有第三條路子可走。因此,早就有了一個伏筆,編造了一段詭譎的故事,說他母親生他時,曾夢見神龍,八字中又有「三辰」之異。不說「四辰」就是他的高明之處,留下一點缺陷,更容易使人相信。當然,這些話他自己是很少提到的,甚至有時還裝出諱莫如深,唯恐惹禍的模樣,只用種種暗示來散佈他的身世之異。加以善用小恩小惠,而急人之急,又真能做到有錢出錢,有力出力的地步,所以在他的家鄉,很結了一些死黨。

  又有一說,同治初年,西北回亂,董福祥起于安化,潰勇饑民相附,聚有十余萬之眾,犯綏德、窺榆林,聲勢浩大,其後為劉松山所敗。當董福祥被困危急時,李來中救過他的性命,因而結義為異姓手足。董福祥後來投降做官,一帆風順,曾經想提拔李來中,而他不受,並且亦不承認跟董福祥有此一段淵源。其中真相,無人能說,不過李來中的身分,卻反因此而提高了。這又是他的高明之處,如果承認了,不過董福祥的義弟而已,身分亦高不到那裡去。

  李來中下的是水磨工夫,工夫雖深,磨來磨去磨成一根繡花針,不成其為大器。但陝甘自左宗棠西征後,著力經營,亂源已遏,並無可以號召起事的機會,直到毓賢在山東與洋人為仇,才發現有了可乘之機。

  到了山東,李來中很快地跟義和拳搭上了線,隨即策動朱紅燈在平原起事。朱紅燈自稱明朝的後裔,是明朝的後裔,志在複明,當然反清。卻又打出「扶清滅洋」的旗號,兩相矛盾,而另有作用。原來「扶清滅洋」這句口號是應付官府的擋箭牌,不想大合毓賢的胃口,暗中庇護,釀成大亂,平原、高唐、荏平、長清一帶,無端而起刀兵。朱紅燈最後兵敗被擒,毓賢還想設法替他開脫,不道袁世凱接任山東巡撫,接印的第二天,就從獄中提出朱紅燈,明正典刑,梟首示眾。接著,大捕義和拳,用「請君入甕」的手法,拿他們作試練「刀槍不入」的活靶,逼得義和拳偃旗息鼓,悄然北遁。

  李來中異常機警,未成氣候以前,只居幕後,所以朱紅燈雖遭顯戳,而他卻能全身而退。當然,他是不會死心的,同時也看得很清楚,從督撫到州縣,象袁世凱那樣的人少,象毓賢那樣的人多,而朝廷心憚洋人,民間痛恨教民,所以用「扶清滅洋」這個題目,著實還有文章可做。

  ※ ※ ※

  到了直隸,李來中看中了天津。天津民氣浮囂,最容易鼓動,尤其有同治九年的那樁教案在,新仇勾起舊恨,更易下手。所以李來中在天津楊柳青住了下來,默默觀變。

  京津密邇,慈禧太后立大阿哥的內幕,以及端王急於想當太上皇的傳聞,李來中時有所聞。但是載漪究有幾分力量,固然不易測度,而朝廷對義和拳的態度,時寬時嚴,莫衷一是,亦不免令人迷惑。這樣到了二月裡,李來中終於看出路道來了。

  指路的明燈是二月十三的一道上諭:「山西巡撫鄧華熙調任貴州巡撫,遺缺以毓賢補授。」毓賢最為洋人所不滿,在賦閑三月以後,調補北五省中最富庶的山西,是朝廷對他的重用,而重用毓賢,亦正不妨視作朝廷姑息義和拳的跡象之一。李來中又打聽到,毓賢放山西巡撫,出於端王的保薦與軍機大臣剛毅的贊成。這就更明白了,端王、剛毅跟毓賢臭味相投,都可以成為義和拳的「護法」。

  ※ ※ ※

  巨禍果然發生了!裕祿接得高婁有變的稟帖,派出一名統領楊福同,帶隊到淶水「相機辦理」。其時祝芾已經心力交瘁地在高婁以好言誘獲拳民六個人,由王占魁帶回定興,講明白,這只是敷衍公事,一定會從輕發落。同時留下四十名馬隊,駐守高婁,作為警戒。

  第二天,楊福同的隊伍開到,祝芾少不得又要陪他下鄉,行到一個叫做百部村的地方,突然來了幾百義和團,包圍官軍。楊福同飛調高婁的馬隊支援,內外夾擊,打死了幾十個義和團,方得解圍。

  見此光景,祝芾不敢再往前走,單獨回城。楊福同會同援軍到高婁,還未進村,又遭遇數十義和團猛撲。馬隊放了一排槍,拳眾退守一座大空院,作法不靈,為楊福同揮兵攻入,生擒九人,斬殺二十多,很顯了一點威風。

  誰知保定府屬的義和團,就在這十天工夫中,蜂擁而起,已成燎原之勢。來自淶水以北涿州的大股義和團,在山道設伏,楊福同寡不敵眾,被困在山溝中,身邊僅有兩名馬弁,當然遇害。身受五十餘傷,面目兩肢全毀,死得很慘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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