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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三五


  「不錯,唬人的玩意。可是,」餘誠格正色說道,「你可不要小看了那批人,成事不足,壞事有餘,而且不壞事則已,一壞事會搞出大亂子來。」他又轉臉對立山說:「袁慰庭此人,小人之尤,我一向看不起他,唯獨有一件事,不能不佩服他。」

  「你是說他在山東辦義和拳那件事。」

  「對了!可惜他不是直隸總督!」餘誠格說,「義和拳在山東存身不住,往北流竄,如今棗強、景州、阜城、東光一帶,練拳的象瘟疫一樣,蔓延得很快,此事大為可憂。豫甫,你常有見皇太后的機會,何不相機密奏?」

  「我可不敢管這個閒事。」說著,看一看余莊兒,沒有再說下去。

  余莊兒知趣,起身說道:「湯冷了。我讓他們重做。」拿著一碗醋椒魚湯,離桌而去。

  「我跟你實說了吧!義和拳裡面有高人。打出一面『扶清滅洋』幌子,一下打動了端王的心。剛子良亦很有回護的意思,動輒就說:『義和拳,義和拳,拳字當頭,就是義民。』榮仲華不置可否,意思是主剿,不過話沒有說出來。如今端王兄弟拚命在皇太后面前下工夫。你想,我那能這麼不知趣去多那個嘴。」

  「你亦是國家大臣,眼看嘉慶年間有上諭要痛剿的拳匪,死灰復燃,竟忍心不發一言。」

  「啊喲喲,我的余都老爺,我非賢者,你責備得有點無的放矢。我算什麼國家大臣?不過替老佛爺跑跑腿而已。倒是你,既為言官,就有言責,為什麼不講話?」

  「當然要講!」有了酒意的餘誠格大聲說道:「明後天我就要上摺子。」

  「算了,算了!老餘,別為我一句玩笑的話認真。來、來,談點兒風月。」

  餘誠格不作聲,有點話不投機,兩人的酒都喝不下去了。就這時,余莊兒帶來一個精壯小夥子,立山認得,是他班子裡的武生趙玉山。

  「小趙兒,就是義和拳,兩位要是對這唬人的玩意有興味,問他就是。」

  「喔,」餘誠格問道,「你怎麼會是義和拳呢?」

  「好玩兒嘛!」

  「這有什麼好玩兒的?」

  「大家都在練,他也跟著他們練。」余莊兒替趙玉山回答,「他是武生,從小的幼工、腰腳都比人家來得俐落,所以還算『二師兄』呢!」

  「倒失敬了!」餘誠格問,「你在那兒練的拳?」

  「吳橋。」

  「吳橋?吳橋不是不准練拳嗎?」

  原來趙玉山是畿南與山東德州接壤的吳橋縣人。上年秋天,因為老母多病,辭班回吳橋去探望。不久,就有鄰居來勸他入壇練拳。趙玉山閒居無聊,又因為義和拳與洋人及教民勢不兩立,而他家早年吃過教民的虧,勾起舊恨,便無可無不可地答說:「我去看看。」

  拳壇是蘆席搭蓋的一個大敞篷,北面用五張方桌連接成一張大供桌,系著紅布桌圍,高燒香燭,供的神像一共五幅,正中是元始天尊,兩旁四幅,不知是何神道?趙玉山只覺得裝束極其熟悉,定睛細看,突然想起,托印的是關平,捧令旗的是楊宗保,還有兩個,一個是殺嫂的武松,一個是拜山的黃天霸,都是自己演過或者同台常見的人物。

  正在好笑,想問出口來,趙玉山突然警覺,含著敵意的視線,從四面八方射了過來。低頭看一看,才知道自己的服飾,與眾不同。包括他的鄰居在內,大都頭紮紅巾,腰系紅帶,頭巾上寫得有四個字:「協天大帝」。有的只穿一件紅巾肚兜,上面畫一個圓圈,圈中有字,「護心寶鏡」。還有的用濃墨染眉,鼻子兩旁畫兩道直杠,仿佛戲臺上小妖之類的打扮。而自己如平常裝束,長袍馬褂,反成了奇裝異服了。

  「老趙,」他的鄰居也發覺情狀有異,趕緊提醒他說,「把你的錶鏈子收起來,犯忌諱。」

  趙玉山這才想起,錶鏈上系著的墜子是一個金鎊,義和拳最忌洋字,洋火叫「取燈兒」、洋布叫「寬細布」、洋燈叫「亮燈」。金鎊是洋錢,何能公然在此出現?急忙摘下錶鏈,收入口袋。

  「老趙,你見見大師兄,受了法,就改換裝束吧?」

  既然來了,身不由主,趙玉山很見機地表示同意。大師兄倒很客氣,殷殷勤勤地問吃了飯沒有?客套過一陣,方始傳法,指授如何提氣,如何吐納,最後是傳授咒語。

  「『鐵眉鐵眼鐵肩胸,一毫口角不通風!』」大師兄說,「練氣以前,先念三遍。練到三年之後,神靈附體,刀槍不入。

  那時走遍天下,兄弟,沒有人傷得了你了。」

  「老趙,」鄰居在一旁幫腔,「一點不假!我們這裡弟兄,練成功的已經好幾個了。」

  「你看孫老五在不在?」

  不一會將孫老五找了來,是個極其精壯的小夥子。顯然的,大師兄找了他來,是要練刀槍不入的功夫給人看。趙玉山又好奇,又懷疑,很想毛遂自薦,問一句:「讓我砍他一刀,行不行?」話到口邊,想想不妥,又咽了回去。

  「老五,」大師兄說,「考考你的功夫看。」

  「喳!」孫老五站個丁字步,左手搭在右手背上,行個禮說:「大師兄慈悲!」

  「你練得很好,只不過氣稍微浮一點。記住!念咒要用丹田之氣。」

  於是孫老五面向東南站定,微仰著頭練氣,滿臉漲得通紅。雙臂肌肉鼓動,象有只小耗子在皮肉中鑽來鑽去似的。

  驀地裡,孫老五喝道:「鐵眉鐵眼鐵肩胸,一毫口角不通風!」正是大師兄傳授趙玉山的那兩句咒語。語聲噴薄而出,勁道十足。念完咒,身子向前一撲,五體投地,隨即一躍而起,再念咒、再俯伏,三誦三拜既罷,腦袋一搖,雙目緊閉,昏了過去。

  趙玉山大驚,看旁人毫不在意,才省悟到別有道理。靜靜地等了一會,只見孫老五伸一伸手足,口中長長地噓氣,然後一挺腰站了起來,直著眼,拉個架子練起拳來。趙玉山於此道是個行家,卻看不出他的拳是何路數?不過出拳倒是很快,也很有勁。看樣子平常人挨他一下,還真不易消受。

  一套拳練完,便有人大聲問道:「是何方神聖駕到?」

  「某乃孫大聖是也!」說著,孫老五弓起一足,縮一縮肩頭,舉起右手搭在眉毛上,左右一望,宛然楊月樓唱《安天會》的身段。

  趙玉山幾乎笑出聲來,硬閉住嘴,憋得滿臉通紅。就這一分神之際,但見孫老五已在練功夫了,拿青磚往胸膛一拍,應手而碎。於是喝彩聲四起,而「孫大聖」手舞足蹈,顯得不勝得意欣喜似的。這樣亂蹦亂跳了一會,忽然雙眼一瞪,人又倒在地上。這一回,趙玉山不但不驚,而且可以猜想得到,附體的「孫大聖」回花果山水簾洞去了。

  不一會,孫老五欠身而起,神態如常地回到大師兄面前抱拳為禮,表示覆命。大師兄滿面笑容地說:「難得難得!孫大聖是不大下凡的。你的氣候差不多了!好好用功。」

  「你看見了吧!」鄰居拉一拉趙玉山的衣服,「只要心誠,也能練成孫老五那樣的功夫。功夫再深一點,就能刀槍不入了。」

  「這大概是鐵布衫、金鐘罩的功夫。」

  「你會不會?」

  「我不會。」

  「練了就會了。來,來!」

  鄰居很熱心地拉著趙玉山到敞篷後面,那裡另有一個小蘆席篷,裡面堆著紅布頭巾,腰帶以及鋼叉、白蠟杆子之類的武器。管事的一看不必問,便笑嘻嘻地捧了一套義和拳的服飾出來。趙玉山卻之不恭,只好接了下來。

  從這天起,他便常為鄰居拉著到壇裡去盤桓,念咒練氣以外,也常舞槍弄棒。趙玉山拳腳如風,而且舉手投足,招式漂亮,很快地成了雞群之鶴,被尊為二師兄。趙玉山雖不信壇中裝神弄鬼那一套,但一到就受歡迎,被恭維,亦就覺得興味盎然了。

  這樣過了一個多月,吳橋知縣勞乃宣貼出告示,說義和拳是白蓮教餘孽,嘉慶十三年上諭嚴禁有案,近來「明目張膽,無所忌憚,與教民為仇,竟至聚眾抗官,逆跡昭彰」,自出告示之日起,不准設壇練拳。又輯錄了一篇「義和拳教門源流考」,廣為分發,揭破了義和拳的真面目。當然,查禁不止於一紙告示,清查保甲,徹底搜索,出以毫不姑息的手段,終於逼得吳橋的義和拳,不是消聲匿跡,就得遷地為良了!

  趙玉山的大師兄決定帶眾往北走,而趙玉山因為是二師兄的身分,留在吳橋恐怕有教民報復,也只好隨波逐流。反正往北到京,可以歸班唱戲,仍安本業。所以他的家人亦贊成他早離吳橋。

  直隸南部的義和拳,往北蔓延,大致分為兩路:一路偏東,由東光、滄州到天津;一路偏西,經河間府到保定。趙玉山他們走的是西路,但保定是直隸總督衙門所在地,禁令森嚴,不容胡作非為,因而很難立足。正當弟兄們的食宿亦頗艱難之際,忽然有個來自淶水的中年壯漢,持著一份大紅全帖來拜訪大師兄。此人名叫吳有才,而大紅全帖上所具的名字是閻老福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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