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慈禧全傳 | 上頁 下頁 | |
五三四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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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我們不知道你是不是姓高?你就拿家譜來,也不能當證明。我們是看冊子,你看,冊子上寫的是:面白有須。你的鬍子呢?」 這一問,將原已汗流浹背的高鶴鳴,問得冷汗一身,悔之莫及。前兩天窮極無聊去逛廟會,遇見一位看相的是河南同鄉,勸他剃掉鬍子,可走好運,高鶴鳴心想,去了鬍子顯得年輕些,「驗看」的九卿科道,或者看在「年輕力壯」四個字上,會得高抬貴手。因而欣聽受勸,回到客棧,自己動手將兩撇八字鬍剃得光光。這一下便與名冊所注不相符了。 轉念一想,小小容貌改變,有何關係。有鬍子就能做官,沒鬍子連典史都不能當,世界上沒有這個道理。因而答說:「不要緊!我跟驗看的大人,當面回明就是。」 「高老爺,你倒說得容易。你就不替我們想想,年貌不符,送上去挨駡的不是你,是我!驗都不驗,看都不看,你跟那位大人去回明?」 聽這一說,高鶴鳴才真的著急了,「怎麼辦呢?怎麼辦呢?」 他頓足搓手,差點要哭了出來。 「你請回去吧!今天六月二十五,下個月閏六月,閏月照例不選,七月裡沒有你的事。過了八月中秋,大概你的鬍子也可以長齊了。」 「可是,可是……」 「請吧,請吧!」書辦不耐煩地說,「別囉嗦了!」說著拿手一推。高鶴鳴一個立不住腳,踉踉蹌蹌地倒退幾步,撞在一個人身上。 據高鶴鳴說,這個人就是如今被安置在獄神廟的楊國麟。當時他亦不問情由,只瞪著眼呵斥:「你們怎麼欺侮外鄉人? 膽敢在宮內行兇!可是不要腦袋了?」 吏部書辦嚇得連連請安賠不是。而高鶴鳴亦就得以免了無須之厄,順利過關。 講到這段往事,高鶴鳴眉飛色舞,得意欣慰與感激之情,溢於言表。陳夔麟心想,此人雖有迷糊之名,還絕不至於無中生有,捏造這麼一段故事。然則,這個楊國麟確有來頭,未可忽視,只是高鶴鳴的話說得不夠清楚,有幾處地方不能不問。 「那時,姓楊的穿的是什麼服飾?」 「是亮紗的袍褂。」 「什麼補子?是豹還是老虎?」武官的補子:三品為豹,四品為虎。陳夔麟疑心高鶴鳴遇見的是正三品的一等侍衛,或者正四品的二等侍衛,所以這樣問說。 「記不得了。」 「那麼,頭上的頂戴呢?」 「好象是寶石。不過,記不清楚了。」 陳夔麟頗為失望。定神細想,如果是寶石頂,至少也是位公爵,而闕左門在午門以外,照規矩說,還不算進宮,當然有護衛侍從。從這一點上一定可以研判出楊國麟的身分。 「我再請問,姓楊的是一個人,還是有隨從?如果有隨從,大概是幾個人?老兄,務必仔細想一想看!」 「是!」高鶴鳴攢眉苦思,雙眼亂眨著,好久,方始如釋重負地說:「是一個人。沒有錯!」 這就不須再說了。陳夔麟可以斷定,楊國麟是個侍衛,說不定還是個等級較低的藍翎侍衛。同時又可以斷定,楊國麟是漢軍旗人,象立山一樣,本姓為楊。 「老兄的遭遇很奇,也很巧,跟此人偏偏在此時此地重逢。楊國麟這一案,至今是個疑團,聽老兄所說,越發覺得詭譎。既然你跟他有舊,再好沒有,就請你好好照料。得便不妨跟他多談談。」 「是!」高鶴鳴答說:「他說些什麼,卑職一定據實轉陳。」 「很好,很好!不過,」陳夔麟正式說道:「你跟楊國麟的那一段淵源,以及他現在被看管的情形,老兄絕不可跟任何人提起。這一層關係重大,倘或洩漏了,上頭追究起來,恐怕我亦無法擔待。」 「是,是!卑職明白。」 【七九】 回到監獄,高鶴鳴對待楊國麟更加恭謹。他始終相信楊國麟是個大貴人,每次去看他,都要把房門關得緊緊地。有個獄卒,懷疑莫釋,有天舐破窗紙,往裡偷窺,入眼大駭,只見「高四老爺」直挺地跪在「楊爺」面前回話。不過語聲低微,聽不清說些什麼? 這個秘密一洩漏,流言就象投石於湖那樣,漣漪一圈接著一圈地散了開去。及至電報傳到武昌,說慈禧太后立了「大阿哥」,而且元旦朝賀,由「大阿哥」領頭行禮,皇帝並不露面,就越發使人疑心,皇帝已經逃出京城,而「大阿哥」不久便要正位。甚至湖北的官場中亦頗有人相信,被看管在江夏縣監獄,獄神廟中的神秘人物,即是當今皇上,楊國麟不過化名而已。 ※ ※ ※ 餘誠格講這個故事,足足有三刻鐘之久。酒冷了又換,換了又冷,主客都無心飲食,為這個故事中的重重疑問所困擾了。 「我也隱約聽說有這麼一回事。只為這兩年離奇古怪的謠言太多,所以沒有理會。誰知道真有這樣的事,豈不駭人聽聞!」 「還有駭人聽聞的事。」餘誠格說:「那楊國麟居然還有手諭,派那個高四老爺當武昌知府。」 「這可是愈出愈奇了!」立山很感興趣地問:「也愈來愈有趣味了。以後呢,高四老爺可曾做過一天『大老爺』?」 「那倒不知道了。不過,我想這姓高的再迷糊,亦不至於拿著這張『手諭』想去接陳夔麟的印把子吧?」 「他就想也不能夠。」余莊兒抽嘴說道:「陳大老爺肯嗎?」略停一下他又說:「我就不明白,這樣荒唐的事,湖北張大人居然也忍下去了!為什麼不辦呢?」 「著!」立山使勁拍了一下手掌,「一語破的!最不可解者在此。張香濤到底是什麼意思呢?莫非想居為奇貨?」 「這也難說!」余誠格向余莊兒說:「我跟立四爺所談的話,你可別說出去!」 「你老也是!我回避好不好?」 「不!不!坐著。」餘誠格臉轉向立山,「張香濤實在是個新黨,不過他很會做官,一向善觀風色。照我的看法,他是有心想保全皇上,卻又不敢得罪皇太后。果然有廢立之舉,他說不定就會在這楊國麟身上做一篇文章。」 立山很注意地聽著,沉吟了一會,點點頭說:「你這話很有意味,不過這篇文章不好做。你倒說說,譬如你是張香濤,怎麼做法?」 「容易得很!只跟報紙的訪員透個風聲,把這件疑案轟出來,再上個奏摺,說民間流言甚盛,故而有狂悖之徒,膽敢如此假冒。為鞏固國本,安定人心起見,應請皇上仍至廟祀。 這一下,不就把端王他們的野心打下去了嗎?」 「言之有理!」立山說道:「來,來,該敬老兄一杯。」 自此而始,立山對餘誠格倒是刮目相看了。原以為這位「余都老爺」除了會唬人以外,別無所長,如今看來,肚子裡還著實有些丘壑。 「李少荃一直笑張香濤是書生之見。」餘誠格幹了酒,談興更好了,「其實書生也有書生可愛、可佩服的地方。」 於是余誠格談了一個掌故。當吳三桂請清兵,李自成被逐,順治入關,弘光帝即位南京時,南北同時發現了兩位太子。在南京的太子是假冒的,本名叫王之明,此人年紀甚輕,而口齒甚利。群臣會審時,有人叫他「王之明」,他應聲質問:「為什麼不叫我明之王?」搞得堂上張口結舌,幾乎問不下去。 當時擁立弘光的一派,對這個王之明大傷腦筋,因為明知其假,卻舉不出他冒充的證據,而若無法證明其假,弘光帝就得退居藩封,以大位歸還太子。於是,請一個人來驗視真假,這個人叫方拱乾,崇禎年間當過東宮講官,與太子及皇子是朝夕相見的,由他來鑒定,當然最權威不過。「結果你猜怎麼樣?」餘誠格自問自答:「方拱乾既不說真,亦不說假。面是見過了,始終不發一言。」 「這不就等於默認是真,」立山問說,「故意搗亂嗎?」 「對了!原來方拱乾的用意,就是要讓大家有此誤解。因為弘光帝雖以近支親藩,被選立為帝,而昏庸暗弱,毫無心肝。所以方拱乾有意搗亂,作為抗議。」餘誠格緊接著說,「這段掌故,張香濤不能不知。他留著楊國麟不作處置,是從方拱乾那裡學來的竅門。這兩年天天說皇上有病,藥方脈案,不時宣示。若有人意存叵測,行篡弑是實,張香濤就不妨以假作真,說皇上早已脫險,詔告天下,另立朝廷,行使大權。如今南中各省,心向皇上的多,各國公使亦願意幫皇上的忙。 果然到了那步田地,可真有熱鬧好戲可看了!」 聽得這番放言無忌的議論,連余莊兒都伸一伸舌頭,覺得太過分了。立山急忙亂以他語:「酒話,酒話!替余都老爺來吧!」 「你們說我酒話,就算酒話。」餘誠格興猶未央,還要再談時局,「大年初一,我照例去排一排流年看個相。聽算命的說得倒也有些道理,民間相傳:『閏八月,動刀兵。』今年庚子年就是閏八月,這一年恐怕安靜不了」 「閏八月也沒有不好。同治元年就是閏八月,那年宮裡有兩個中秋,我記得很清楚。」立山想了一下說:「那年李中堂打上海,曾九帥圍江甯,左侯在浙江反攻。洪楊之滅,就在那年打的基礎。」 「不錯!不過那年處處刀兵,打得很凶,也是真的。至於再往上推,咸豐元年也是閏八月,那就很慘了。洪秀全就是在那年閏八月建號稱王的,自此水陸並進,由長江順流而下,擾攘十年來,禍及十餘省。但願今年的閏八月,能夠平平安安地過去。只怕……」餘誠格搖搖頭沒有再說下去。 「怎麼?」余莊兒有些害怕了,「你老好象未卜先知,看出什麼來了?」 餘誠格略帶歉意地說:「不是我嚇你,實在是可怕。義和拳你聽說過沒有?」 「原來是說義和拳啊?」余莊兒笑道,「怎麼不知道?那是唬人的玩意。」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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