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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三三


  禍雖得免,張之洞對新政仍未忘情。而於蔭霖頗不以為然,因而又落入歷來「督撫同城」勢不可免的故轍,明爭暗鬥,格格不入。只是於蔭霖對整頓稅收,勤理民事,頗有績效,再則顧念舊時的情誼,所以張之洞還能容忍得下,保持一個雖有裂痕,勉可彌補的局面。

  當然,於蔭霖亦能守住分際,遇到需要讓總督知道或者請示的事情,絕不會擅專,所以一聽善聯告知其事,隨即表示:「這非得先告訴香帥不可!咱們一起上南城。」

  武昌城內以一道蛇山,分隔南北,所謂「南城」,是指在山南的總督衙門。時將入暮,坐轎翻山,天黑才到,卻撲了個空,張之洞在蛇山的「抱冰堂」張燈夜宴,與幕府中的名士在分韻賦詩。

  「也快回來了。」總督衙門的戈什哈勸於蔭霖說:「大人不妨烤烤火,等一會。」

  「烤火倒不必,得弄點東西填填肚子。」

  「是,是!」戈什哈說,「請兩位大人西花廳坐,我關照小廚房備飯。」

  張之洞用錢如泥沙,兼以起居無節,往往半夜裡吃晚飯,所以小廚房不但從無封爐的時候,晝夜亦總有人值班,而況正是開飯的時刻,肴饌現成,端出來就是。

  吃到一半,外面有了響動,伺候花廳的聽差來報:「大帥回衙門了!」

  一句話不曾完,張之洞到了,光頭不戴帽,穿一件棗兒紅摹本緞的狐皮袍,大襟上一大塊油漬,袖口卷著,小褂子髒得看不出是白布還是灰布,花白鬍子毛毿毿地一直連結著耳後的發根,亂糟糟一大片。這位總督不修邊幅,脫略形跡是出了名的。於蔭霖與善聯見慣,只站起身來,各自蹲一蹲身子,算是請安。

  「別客氣,別客氣!」張之洞也不還禮,一直沖到飯桌邊站住,匆匆一看,隨即回身問道:「江蘇聶大人送的醉蟹呢?怎麼不拿來待客。」

  「不用費事,不用費事!已經吃飽了。大帥,」於蔭霖對公事很認真,深怕張之洞一聊開閑天,滔滔不絕,無法打斷,因而連飯都顧不得吃,要搶在前面跟他談正事,「蘄州有件奇案,說起來令人難信。」

  聽說是奇案,張之洞大感興趣,「怎麼奇法?」他就在飯桌邊坐了下來。

  「這件奇案,還得密陳。」

  「喔!」張之洞的笑容收斂了。

  「到我書房裡談去。」

  移座書房,重設杯盤。張之洞銜杯靜聽善聯說完,看著於蔭霖,要聽他的意見。

  「京裡謠言很多,令人不忍卒聽。此事無論為真為假,總是國家的不幸,處置不善,足以動搖國本。」於蔭霖說,「如今最難的,是無法判斷真假。」

  張之洞深深點頭,「君父有難,難為臣子。」他說,「稽諸往史,尚無先例,我倒不知道怎麼處置了!」

  於蔭霖與善聯都覺得詫異。明明真假無法判斷,而張之洞竟一口認定了楊國麟就是當今皇帝!不知他何所據而雲然?「大帥,」於蔭霖忍不住開口,「如今第一急要之事是辨真假。」

  「當然,當然!不過,我想不出來誰能分辨?我從光緒十年出京到廣東以後,沒有進過京,面過聖。事隔一十五年,龍顏已變,咫尺茫然。」張之洞問:「你呢?」

  「我是光緒二十年召見過。可是,殿庭深遠,天顏模糊。而況,一直跪在那裡不敢瞻視。只隱隱約約覺得禦容清瘦而已。」

  「對了!湖北大小官員,恐怕找不出一個能確辨禦容的人。除了軍機,以及南書房,上書房,內務府等等內廷行走人員以外,京中大僚,說不出皇上面貌的人也很多。是故,欲辨真假而後作處置,恐怕要誤事。」

  「然則,應該如何處置,請大帥明示。」于蔭霖說,「黃州府、蘄州知州,如今都在逆旅待命,焦灼之至。」

  「我知道。」張之洞指新端上來的一盤醉蟹說,「來,不壞。」

  他一面說,一面抓起一隻醉蟹,一掰兩半,放入口中大嚼,黃白蟹膏,沾得花白鬍子上淋淋漓漓,狼藉不堪。等聽差絞上熱手巾來,他已經用手背抹過嘴了。

  「武昌出魚,論到蟹,不能不推江南獨步。不過,我還是喜歡武昌。」

  於蔭霖與善聯,都不明白他何以有此一段了不相干的閒話,不過自我解嘲之意卻是很明顯的。甲午戰起,朝命派兩江總督劉坤一領兵防守山海關,由張之洞移鎮長江下游。不久,劉坤一回任,張之洞仍歸本任。兩江膏腴,淺嘗而止。中懷或不免怏怏,說「還是喜歡武昌」,未見得言出於衷。

  張之洞的功名心熱,在這一段閒話,又得一證明。於蔭霖心想,對於眼前這件案子,總督想法可能與旁人不同。在旁人是認為一樁棘手之事,唯求免禍,而在他,可能看成是個機會,運用入妙,可以造成他舉足輕重的關鍵地位,由此入閣拜相,晚年還有一步大運。

  於蔭霖的猜度雖不中亦不遠。張之洞確是認此為一個機會,無論真假,楊國麟皆為可居的奇貨。不過,眼前還談不到作任何明確的處置,唯有靜以觀變,才是可進可退的上策。

  想停當了,便即說道:「這是件怪事!見怪不怪,其怪自敗。至於到頭來是何結果,誰也不敢斷言。為今之計,第一,決不可張揚,搞出許多謠言,徒滋紛擾;第二,是真是假,不必在他本人身上去追究,要到京裡去求證。如果貴上好好在京,那時再嚴刑究辦,也還不遲。」

  「是!」於蔭霖問道:「那些人請大帥先作發落。蘄州知州已有表示,擔不起這個重擔。強人所難,出了事很難彌縫。」

  「這好辦。」張之洞說:「交武昌府首縣秘密看管。」

  一件疑難奇案,暫時有了結果。淩兆熊接到指示,趕回蘄州,將楊國麟、梁殿臣主僕七人,是由水路解到武昌,泊舟江邊,自己先上岸去拜訪首縣。

  一府數縣,知縣與知府同城,稱為「附郭」,亦就是「首縣」,儼然為一府諸縣中的首腦,首縣而在省城,更等於全省州縣的首腦,上司太多,個個都要應付,是極難當的一個缺分。因此,官場中有幾句歌謠:「前生不善,今生知縣;前生作惡,知縣附郭;惡貫滿盈,附郭省城。」但是,會作官的,又巴不得當首縣,因為大展長才,廣結善緣,仕途上路路皆通,自然容易得意。同時,上官選派附郭省城,或者衝要之途,經常為達官車馬所經的首縣,亦必挑那手腕靈活、脾氣圓融的人去當,否則就會在無形中得罪人,遷怒到一省的長官,決不是一件可視作等閒之事。

  武昌府的首縣是江夏縣,縣官叫陳夔麟,是陳夔龍的胞弟。才具雖不及乃兄,而脾氣隨和,謹慎而又圓通,弟兄倆卻是一樣的。他是光緒六年庚辰的兩榜出身,科名比淩兆熊晚,所以接見之際,口口聲聲稱「前輩」,毫無留難地接收了這批身分特異的「人犯」。

  名為「看管」,當然也是在獄中安置。縣裡管監獄的是未入流的「典史」,俗稱「四老爺」,因為知縣稱「大老爺」,排下來縣丞、巡檢,典史的職位列為第四。江夏縣的這位「四老爺」名叫高鶴鳴,河南禹州人,早就奉到「堂諭」,這個楊國麟是龍是蛇不分明,好好替他找一處潛居之地,所以「高四老爺」親自督同獄卒將獄神廟收拾出來,作為「看管」的地方。

  等人犯解到,「高四老爺」大吃一驚,當時不便說破,只是親自引導,將楊國麟領到獄神廟,很敷衍了一陣。又關照獄卒尊稱楊國麟為「楊爺」,管梁殿臣叫「梁二爺」,都不准直呼其名。

  安頓既罷,一直到上房要見「大老爺」。陳夔麟只當他來覆命,不過「報聞」而已,所以派聽差出來說道:「上頭知道了。高四老爺請回去吧!」

  「不,不!管家,我有機密大事,一定要面稟大老爺。」

  陳夔麟心中一動,立刻邀到簽押房,還將房門關上,方始跟高鶴鳴敘話。

  「這楊國麟,」高鶴鳴放低了聲音說:「卑職認得他,實實在在是個貴人。」

  陳夔麟聽人說過,這位「四老爺」為人迷迷糊糊,所以聽得這話,不由得失笑了,語涉譏諷地答說:「原來老兄也認得貴人!」

  「真的!一點不假。那年卑職到京裡驗看的時候,見過他!」

  接著,高鶴鳴便講他跟楊國麟見面的經過。

  原來典史雖是個不上品的佐雜微官,但補缺以前,亦須進京,先去吏部註冊,名為「投供」,然後依照次序揀選。選官的花樣甚多,分單雙月,單月接單月,雙月接雙月,正月選不上,便得三月裡再選,又有各種班次,有除、有補、有轉、有改、有升、有調,名雖各不相混,而有門路的亦可通融。總而言之,法令愈繁愈苛,胥吏的生財之道愈多愈寬。高鶴鳴為人粗率,亦不打聽打聽清楚,更不曾托人走門路,貿貿然上京「投供」,為吏部書辦多方挑剔。而所有不合規定之處,卻又不是一次告訴他,今天這個不對,明天那個又錯,在京裡待了三個月,尚無眉目,氣得他真想拿刀子跟部裡的書辦拚命。

  受氣還在其次,帶來的川資告罄,已經到了非向同鄉「告幫」不能得一飽的地步。好不容易又熬了個把月,才輪到雙月「大選」。選官照例,大官或者要缺須「引見」,由皇帝親自看一看,微秩小官,由九卿科道過目,稱為「驗看」。漢官驗看的日期是每月二十五日,地點在端門之內、午門之外、東向的「闕左門」下。那天六月二十五,高鶴鳴半夜裡起身,趁早風涼,趕到紫禁城裡,在闕左門外,匆匆地向書辦報到。

  「尊駕貴姓?」書辦很客氣地問。

  「敝姓高,高鶴鳴。河南禹州人。」

  「不錯,你是河南口音。可是,你不姓高吧?」

  「那,」高鶴鳴錯愕莫名,「我自己的姓,我不知道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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