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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三二


  這番話咄咄逼人,著實鋒利,但楊梁主僕二人卻相視而笑,仿佛遇見一件很滑稽的事似的。這樣的表情,大出淩兆熊意外,不由得就愣住了。

  「淩大老爺,也不怪你!」梁殿臣說,「公事可是不能給你看。河水不犯井水,我們經過這裡,沒有要地方辦差,也沒有人敢在外面招搖。有天廚子在肉案子上鬧事,我還抽了他一頓馬鞭子。淩大老爺,你眼不見為淨,等我們爺一走,事情不就過去了嗎?何必苦苦相逼,非搞得大家動真的不可?」

  「動真的」是什麼?什麼是「真的」?淩兆熊不能不考慮,同時也覺得梁殿臣那幾句話相當厲害,除非板起臉來打官腔,否則,評理未必評得過他。

  事到如今,貴乎見機。淩兆熊拿他的話想了一遍,找到一個題目可以接口,「好吧!」他說,「那麼,你們那一天走呢?」

  「這可不一定。」楊國麟又開口了,「只要是大清朝的地方,我那裡都可以去,那裡都可以住。」

  「爺!」梁殿臣低聲下氣地湊到他面前說,「也別讓人家為難,看這樣子,再住五六天也就差不多了!」

  「好!」楊國麟看著淩兆熊說:「再住五六天。」

  「以六天為度。」淩兆熊站起身來,揚著臉說:「我是一番好意。無奈世上好人難做,敬酒不吃,那可沒有法子了!」

  說罷,頭也不回地出了屋子。郭縉生候在外面,兩人對看了一眼,都不肯出聲,一直離了真慧寺,回到衙門,方始交談。

  「你都聽見了?」淩兆熊問。

  「是的。」

  「那,你看怎麼樣?」

  「很難說。」郭縉生問道:「如說冒充王公貴人,可又為了什麼呢?而且地方正印官出場了,要冒充不正該這個時候裝腔作勢假冒嗎?」

  「裝腔作勢」四字提醒了淩兆熊。他一直覺得楊、梁二人有點不大對勁,卻說不出什麼地方不對勁,現在可明白了!「對了!縉生兄,你這『裝腔作勢』四個字,用得太好了!」淩兆熊突然下了決心,「沒有錯!我看是冒充。非斷然處置不可。」

  這一回答,使得郭縉生大吃一驚,他發覺淩兆熊的看法跟他竟是兩極端。若說斷然處置,事情可能會搞得不可收拾。

  想了想,不便直接攔阻,只好間接表示異議。

  「堂翁!」他問,「若說冒充,是冒充什麼?冒充內務府司官?這似乎犯不上吧?」

  「誰知道他犯得上,犯不上?我們看一個內務府司官,沒有什麼了不起,在商人眼裡,尤其是跟內務府有大買賣往來的商人,那還得了。」

  「我看不象,不像是冒充內務府司官。」

  「莫非真的如孫老夫子所說的,冒充皇上?那是決不會有的事。」淩兆熊又說,「退一萬步而言,就算是真的皇上,我已經登門拜訪,客客氣氣地請教過了,誰讓他們真人不露相?不知者不罪,我也沒有什麼罪名好擔的!這,當然是說笑話,決不會有的事。縉生兄,事不宜遲,明天就抓。有什麼責任,我一個人挑。」

  「堂翁此言差矣!禍福相共。既然堂翁主意拿定了,我遵辦就是。」

  於是第二天派出差役和親兵,由郭縉生親自率領,到得真慧寺,驅散了閒人,將楊國麟所住的那個院子,團團包圍。然後,郭縉生派人去通知梁殿臣,說是請到州官衙門敘話。楊家上上下下,都很鎮靜,一言不發地都聚集在院子裡。只梁殿臣問了一句:「是上綁呢?還是上手銬?」

  護送到知州衙門,格外優待,不下監獄而軟禁在後花園的空屋中。淩兆熊少不得還要問一問,為了縝密起見,特意將楊國麟帶到簽押房,自不必下跪,但也沒有座位,是讓他站著說話。

  「楊國麟,你到底是什麼人?」

  「天下一人!」

  此言一出,滿屋皆驚。靠裡面的門簾一掀,孫一振大踏步走了出來,自作主張地吩咐值簽押房的聽差:「叫人來!把他好好帶回去。」

  「老夫子……」

  「啊!啊!」孫一振急忙使個眼色,攔住了淩兆熊。等帶走楊國麟,屋子裡只剩下淩兆熊與郭縉生兩個人時,他方始低聲說道:「東翁,不能問了!『天下一人』什麼人?不是孤家寡人的皇上嗎?不論是真是假,倘或市面上有這麼一句流言:淩大老爺審皇帝!東翁倒想想看,這句話吃得消不?」

  「是!是!」淩兆熊驚出一身冷汗,「倘有這樣一句流言,可以惹來殺身之禍。老夫子,擒虎容易縱虎難,我這件事做得魯莽了。」

  「這也不去說它了。」郭縉生也有些不安,「如今只請教老夫子,計將安出?」

  「沒有別的法子,只有連夜往上報。」

  呈報的公事,頗難措詞,因為黃州知府魁麟原來的指示是,先查報真相,再作處理。如今真相未明,先行逮捕,不符指示,得有一個說法。彼此研究下來,只有一個說法最妥當,說楊國麟、梁殿臣主僕,行蹤詭秘,頗為招搖,以致蘄州流言極盛,深恐不逞之徒,藉故生事,治安堪虞,所以將楊國麟等人暫行收管。最後又說:此人語言狂悖,自謂「天下一人」。知州官卑職小,不敢深問,唯有謹慎監護,靜候發落。

  「公事是可以過得去了。」孫一振說,「不過這不是動筆頭的事,最好請東翁再辛苦一趟。」

  「好!是福不是禍,是禍躲不過。」淩兆熊無可奈何地說:「我就再走一趟黃岡。」

  ※ ※ ※

  「老哥,」魁麟面無表情地,「你攪了個馬蜂窩,怕連我都要焦頭爛額。」

  「府尊這話,讓兆熊無地自容。」淩兆熊答說,「不過,州裡絕沒有貽禍上臺的意思。」

  「我知道,我不是怪你,只是就事論事。如今沒有別的法子,只有咱們倆一起進省,看上頭怎麼說法?」

  於是魁麟與淩兆熊連夜動身,趕到武昌,先見藩司善聯。聽完報告,大為驚詫,「有這樣的事?」他說,「光天化日之下,冒充皇上,不發瘋了嗎?」

  「是!」魁麟躬身問道:「大人說是冒充,我們是不是就稟承大人的意思,拿楊國麟當冒充的辦?」

  「不!不!不!」善聯急忙搖手,「我可沒有這麼說。冒充不冒充,要認明了才能下斷語。」

  魁麟是故意「將」他一「軍」。因為彼此旗人,所知較深,善聯為人圓滑,不大肯替屬下擔責任,魁麟深恐他覺得事情棘手,拖延不決,未免受累。這樣一逼,善聯就不能不有句實實在在的話交代。

  「說實話,這件案子出在別省還好辦,出在湖北不好辦。其中的道理,我也不必細說。如今先請兩位老哥回公館,我立刻上院,先跟於中丞去商量,看是如何說法?回頭再請兩位老哥過來面談。」

  「是!」魁麟試探著問:「這件事恐怕還要請示香帥吧?」

  「我看,不能不告訴他。」善聯又說,「香帥的『起居無節,號令不時』是天下聞名的,如果非請示他不可,那就要看兩位的運氣了!也許今天晚上就有結果,也許三天五天見不著面。」

  「大人,」魁麟立即要求,「這件案子,反正不是州裡能夠了結的!人犯遲早要解省,晚解不如早解,我看請兆熊兄馬上趕回去帶人來。如何?」

  善聯沉吟了一下答說:「這樣也好!香帥的性子,大家知道的,一聲要提人,馬上就要,不如早早伺候為妙。不過,案涉刑名,得問問老瞿的意思。明天一早聽信吧!」

  等魁麟跟淩兆熊一走,善聯隨即更衣傳轎「上院」。督撫衙門簡稱為「院」,湖北督撫同城,但在統轄上,藩司為巡撫的直屬部下,所以善聯的「上院」,自然是上巡撫衙門。

  湖北巡撫本來是譚嗣同的父親譚繼洵。戊戌政變那年,改革官制,湖北巡撫一缺裁撤,譚繼洵不必等他兒子身罹大辟,便已丟官。及至太后訓政,一切復舊,湖北複設巡撫,譚繼洵當然不會複任,朝命由安徽藩司於蔭霖升任。

  於蔭霖是極少數生長在關外,而不隸旗籍,又做大官的漢人之一。他是吉林伯都廳人,翰林出身。那時的翰林院掌院是守舊派的領袖大學士倭仁,於蔭霖相從問學,頗得賞識。不過,於蔭霖倒不是啟秀那樣的腐儒,更不是徐桐那種神既全離,貌亦不合的假道學。從光緒八年外放湖北荊宜施道以後,久任外官,凡所施為,孜孜以為民興利除弊,振興文教為急務,略有康熙朝理學名臣湯斌、陸隴其的意味。

  于蔭霖的擢任方面,原出於張之洞的保薦。張之洞跟他在廣東便共過事,相知有素,但在湖北卻不大投機,因為張之洞贊成行新政。當戊戌政變之際,虧得見機得早,做了一篇文章,題名《勸學篇》,暗斥康有為的學說為「邪說暴行,橫流天下」,新舊之間,雖持調停的態度,但特拈「知本」一義,以為「在海外不忘國,見異俗不忘親,多智巧不忘聖」,這話很配慈禧太后的胃口,亦不得罪頑固守舊王公大臣,因而得在皇帝被幽、帝師被逐、朝士被斬的這場政海大波瀾中,得免捲入漩渦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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