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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三一


  郭縉生愣住了,孫一振卻很深沉,也不作聲。簽押房裡一時肅靜無聲,似乎連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。

  「東翁,」終於是孫一振打破了沉默,「事情愈出愈奇,愈不可信愈可信,愈可信愈不可信。歸總一句話,這件案子非在蘄州辦不可!」

  「此話怎講?」

  「在蘄州辦,有福有禍;推出蘄州,有害無益。為啥呢?」孫一振自問自答地說:「這樣的案子,這裡不發作,總有地方要發作。如果在蘄州信宿即行,固然沒有啥關係,如今是在真慧寺逗留多日,寺僧來報,亦曾派人查過,結果一推六二五,送出蘄州了事。請問東翁,如果你是上官,心裡會怎麼想?」

  這說得很明白了,「不錯,不錯!」淩兆熊深深點頭,「上面不會體諒屬下不敢惹這大麻煩的苦衷,必是怪我遇到如此大事,竟不稟報,有虧職守。」

  「著啊!就是這話。」孫一振說,「要辦了,只要處置得宜,不管是真是假,總是東翁的勞績。說起來,實在是有益無害。」

  「話是不錯!」郭縉生插嘴,「不知道『處置得宜』四個字,又談何容易?」

  「也沒有什麼,」淩兆熊說,「第一,要多派人,明為保護,暗作監視;第二,我今天就到黃州去一趟,面見魁太尊,看他有什麼主意,這裡就偏勞縉生兄跟孫老夫子了。」

  於是草草整裝,淩兆熊當天就專程到黃州府治的黃岡,去見知府魁麟請示。郭縉生亦不敢怠慢,與孫一振商量決定,派出知州用來捕盜的親兵,換著便衣,分班在真慧寺周圍「立樁」監視,同時佈置了步哨,由真慧寺直達知州衙門。郭縉生本來另有公館,這天特為搬到知州衙門西花廳去住,以便應變。

  這樣如臨大敵地戒備了一晝夜,幸喜平靜無事。等到第二天下午,淩兆熊從黃岡趕了回來,告訴郭縉生說:「魁太尊也覺得很可疑。不過他的看法是,七分假,三分真。真假未分明以前,不宜涉於張惶,他的意思,無論如何要跟那個怕打雷的主兒照個面。見了是怎麼個情形,儘快通知他。我想這話也不錯。如今且商量,怎麼樣去打個照面?」

  「打照面容易!」孫一振說:「東翁備帖子去拜訪,如果不見,硬闖進去也沒有什麼。不過先要想好,見了面,持何態度?假的如何?真的如何?不真不假又如何?」

  「對!假的抓,真的還不能當他是真的,且先穩住,再作商量。這都好辦,就怕不真不假,依舊分辨不出,那就難了。」淩兆熊又說,「一路上我都在想,皇上誰也沒有見過,假冒或許可以分辨得出,譬如口音不對之類。真的就很難看得出,憑什麼當他是皇上?」

  「其實,應該魁太尊來認。」郭縉生說,「他是旗人,總見過皇上。」

  「不行!」淩兆熊說,「我問過了,他也沒有見過。」

  「那麼,難道整個湖北省,就沒有人覲識過天顏?」

  「那是第二步的話。」孫一振說,「這件疑案是個奇聞,沒有先例可援,蘿蔔吃一截剝一截,只有到時候再說。」

  這是個沒有結論的結論,接著商量淩兆熊親訪真慧寺的細節。郭縉生主張淩兆熊托故到那裡去拈香,只穿便衣,到了那裡再命知客僧進去通報。官服不妨帶著,以備萬一之需。

  淩兆熊與孫一振都覺得這個主意很好,因為鳴鑼喝道而去,過於宣揚,會引起許多很不妥當的流言,所關不細。

  ※ ※ ※

  第二天一早,淩兆熊悄悄坐一頂小轎到了真慧寺,知客僧事先已經接到通知,將他迎入方丈住室,請示何時進去通報?

  「就是此刻!」淩兆熊站起身來,「我們一起去。」

  「不!請稍坐。」先在那裡守候照料的郭縉生說,「我跟知客先進去,跟那姓梁的說明白了,再來奉請。」

  淩兆熊覺得這樣做法也可以,點點頭又坐了下來。一杯茶沒有喝完,只見知客僧急步而來,很興奮地說:「請大人隨我來。梁總管跟他家主人回過了,請大人進去談談。喔!順便跟大人回:梁總管的主人姓楊。」

  「姓楊?」淩兆熊失聲說道,「是漢人!」

  知客僧自然不會瞭解他的別有會心的詫異,只傴著腰將他領到後面,在院門外面回報一聲:「淩大老爺到!」

  於是候在院子裡的梁總管,很快地迎上來說:「不想驚動了淩大老爺!」

  「尊駕是?」淩兆熊故意這樣問。

  「敝姓梁。」

  「這位就是梁總管。」知客僧補了一句。

  「原來尊駕就是梁總管。」淩兆熊說,「想來是替你主人家,總持家務?」

  「正是!」梁總管有些失笑的神氣,「大家都這麼叫,倒像是個什麼煊赫的銜頭似的,倒教淩大老爺見笑了!」

  「豈敢,豈敢!我是特意來拜訪貴上的。煩你通報。」

  「是!敝上本來不見客,淩大老爺是地方官,說個粗俗比方,好比當方土地,不能不尊著一點兒。你老請裡面坐,我馬上跟敝上去回。」

  這一次梁總管很大方,將堂屋的門開直了請淩兆熊入內。沒有見面以前,他先望到正中的方桌上,並無供著的帽筒,更無用錦袱覆著的帽子,大概是特意收起來了。淩兆熊自感失望,但亦有所得,這至少證明他還有相當的權威,足以令人忌憚。

  有此瞭解,他覺得不必過於謙下,所以一進門便往客位上一坐。隨即有人來獻茶,端茶盤的一個人,捧茶的又是一個人,動作細微而敏捷,讓淩兆熊不由得心想:觀其僕而知其主,看來這姓楊的,倒不象沒有來歷的人。

  一個念頭不曾轉完,有人自外高掀門簾,淩兆熊急忙定睛細看,出來的那個人,約莫三十出頭,濃眉深目,臉色蒼白,戴一頂青緞小帽,身穿寶藍貢緞的皮袍,上罩一件玄色琵琶襟的坎肩。舉止異常沉穩,穩得近乎遲滯了。

  「爺!」跟在後面的梁總管,閃出來引導,「請這面坐。」等他旁若無人地坐定,梁總管又說:「那面是本州的地方官淩大老爺。」

  姓楊的點點頭,抬眼注視,淩兆熊忽然有些發慌,急切間要找句話說,才能掩飾窘態,便不暇思索地問:「貴姓是楊?」

  「姓楊。」聲音很低。

  「台甫是?」

  「我叫,」他很慢地回答:「楊國麟。」

  經此兩句短語的折衝,淩兆熊的心定了些,便即從容說道:「說起來很冒昧,只為人言藉藉,都說真慧寺有位客人,與眾不同,所以特意來拜訪,請多指教。」

  「喔!」楊國麟點點頭,「淩大老爺想問點兒什麼?」

  「足下從那裡來?」

  「從北邊南來。」

  「京裡?」

  「對了!從京裡來。」

  「足下在那個衙門恭喜?」

  楊國麟似乎不懂淩兆熊的話。轉臉問道:「什麼?」

  「是問,爺在那個衙門,」梁殿臣輕輕地又加一句:「內務府。」

  「在內務府。」楊國麟照本宣科地說。

  這作偽的痕跡就很明顯了!豈有個連自己在那個衙門當差都不知道,而需要下人來提示的道理?不過,淩兆熊心想,此人年紀輕,又是漢姓,亮出來的幌子不過內務府,看起來沒有什麼大不了的。意會到此,更覺得不必太客氣,索性話鋒緊一緊,且逼出他的真相來,再作道理。

  於是他說:「在內務府,不會是堂官吧?」

  「不是堂官。」

  「是什麼呢?」

  楊國麟聽得這話,似有窘迫不悅之色,答語也就變得帶些負氣的意味了,「就算司官吧!」

  「那麼,這趟出京,是不是有差使?」

  「對了!有差使。」

  「什麼差使?」

  『那!」楊國麟揚起了驗,「那可不能告訴你。」

  由於他的態度突然變得強硬,淩兆熊倒有些顧忌了,換句話問:「足下在內務府管什麼?」

  「什麼都不管,也什麼都管。」

  這口氣好大!淩兆熊又困惑了,「那麼,」他只好再換句話問:「足下出京,預備到那裡?」

  「反正往南走吧!」

  「往南一直可以到廣東。」

  「廣東不也是大清朝的疆土嗎?」

  淩兆熊語塞。賓主之間,有片刻的僵持,而是梁殿臣打破了沉默,「淩大老爺,」他說,「你請回衙門去吧!」

  淩兆熊心想,這是下逐客令了!堂堂地方官,在自己管轄的地方,讓一個不明來路的人攆了出來,這要傳出去,面子不都丟完了?

  這一念之間,逼得他不能不強硬了,「不勞你費心!」他冷笑著說,「你名為總管,到底是什麼總管?看家的下人可稱總管,總管內務府大臣也是總管!這種影射招搖的勾當,在我的地方,我不能不管。你們出京公幹,當然帶得有公事,拿出來瞧瞧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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