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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二七


  余莊兒悄悄掩到他背後,探頭一看,白摺子上寫的是:「山東道監察禦史臣餘誠格跪奏,為大臣品格卑污,行止不端,請立賜罷斥,恭折仰祈聖鑒事,竊查戶部左侍郎,總管內務大臣立山……」

  看到這裡,他一伸手就把白摺子搶到手裡。餘誠格大吃一驚,急急回頭看時,只見余莊兒似笑非笑地瞅著他說:「這是幹嗎呀!都是好朋友,你真的好意思參人家?」

  餘誠格定定神,意會到了是怎麼回事。冷笑一聲說道:「哼!你用不著來替人家做說客。別樣事能依你,這件事斷斷不依!好立山,王八蛋,我參定了他了!」說著跺一跺腳,」一過了破五,我就遞摺子!」

  余莊兒又笑了,「你老的火氣真大!」他說,「大概心境不大好。」

  「對!我的心境不好。債主臨門,一來一大群,我的心境怎麼好得了?」

  「原來是為這個呀!」余莊兒走過去揭開白洋布窗簾,「你老倒看看。」

  餘誠格從紙糊窗子中間嵌著的一方玻璃望出去,院子裡空宕宕地,只影俱無,不由得愣住了。

  「那,那些要帳的呢?」

  「要帳的怕你余都老爺發脾氣,全嚇跑了!」余莊兒毫無表情地說。

  這是所謂「陰損」,但餘誠格不怒而喜,在余莊兒臉上擰了一把,隨即往外就走。

  「上那兒去?」余莊兒一把拉住他。

  「我去問問,到底怎麼回事?」

  「別問了!我來告訴你。你先替我坐下。」他把餘誠格撳坐在原位,自己拖張凳子在對面坐下,卻不言語,只怔怔地瞅著他。

  「你看什麼?」餘誠格摸著自己的臉問。

  「余都老爺啊余都老爺,怪不得大家都怕了你們,凡事只講嘔氣,不講情理。人家倒是一番好意,怕你過年過不去,知道你在宏興店,特為親自來送節敬。誰知道你狗咬呂洞賓,不識好人心!」

  「節敬」二字入耳,餘誠格的眼睛一亮。不過,那是未摔茶杯以前的話,如今又不知如何?且等一等再說。

  等的當然是節敬,余莊兒急於回去複了命,好回家過年,無心嘔他,便將紅封套取了出來,一面遞,一面說:「立四爺總算是夠朋友的,特為叫我送了來。不過,余都老爺,如今我倒有點兒顧慮,你老可別害我!」

  「害你?」餘誠格茫然不解,「怎麼叫害你?」

  「節敬四百兩是我送來,是你親收,沒有第二個看見。你收是收了,過了破五,遞摺子參人家,立四爺不會疑心你余都老爺不顧朋友的交情,只當我吞沒了送你的節敬。那一來,不是害了我?」

  「笑話!」餘誠格雙手籠在袖中,意態悠閒地說,「我跟他的交情,就算他對不起我,我好意思動他的手?」說到這裡,突然想起,很快地伸手出來,一把奪過一直提在余莊兒手中的參立山的折稿,笑笑說道:「我也是坐困愁城,無聊,隨便寫著解悶的,你可別告訴他!」

  「我告訴他幹什麼?」余莊兒這時才將紅封套交到他手裡,站起身來說:「你打發要帳的去吧!他們回頭還會來,我可要回家了。」

  「慢點!」餘誠格躊躇了一下說,「立四總算夠朋友,我亦該有點表示吧!你倒替我想想看。」

  「那好辦,一過了破五,你在我那兒請他喝頓酒就是。」

  「對,對!准定這麼辦。你先替我約一約他,初七晚上,在你那兒敘一敘。」

  第二天便是光緒二十六年庚子元旦。余誠格特意到立山府上去拜年。主人宮裡有差使,不曾回家。余誠格留下一封柬帖,約立山正月初七在余莊兒的下處小酌。

  到了那天,做主人的午飯以前就到了韓家潭余莊兒的下處,不道立山比他到得還早,正在堂屋中做莊推牌九。一見餘誠格,放下卷了起來的雪白紡綢的袖頭,拱拱手說:「恭喜!恭喜!」

  「恭喜!恭喜!」餘誠格說:「那天我到府上拜年去了。」

  「我知道,失迎。」

  「有話回頭再說!」站在左上角替莊家「開配」的余莊兒推一推下門的一個孩子,「起來!讓余老爺坐。」

  餘誠格亦好此道,欣然落坐,看一看檯面說:「怎麼?還用籌碼?」

  「籌碼是立四爺發的,白送,每人十兩銀子,贏了照兌,輸了怨自己運氣不好。哄孩子的玩意!」

  「那我呢?」

  「你要是小……,」立山本來想開玩笑,說「你要是小兔子,也給十兩。」話到口邊,想起過年第一次見面,出此惡謔,大非所宜,因而改口說道:「你要是小孩子,我當然也給十兩。不過,老餘,你不好意思吧?」

  「只要贏錢,也沒有什麼不好意思。罷、罷,我不要你的十兩銀子,可也不賭籌碼?『春天不問路』,我就賭這麼一下!」

  說著從身上掏出一把票子,往面前一擺。

  「老餘!我勸你押上門,上門活!」

  「不見得!怎麼叫『活抽』呢?」

  「你不信,我跟你另外賭。」

  「好吧!你移上門,我再移下門。」

  「好了!好了!」余莊兒急忙阻止,「就來回倒這麼一下好了。不然帳算不清楚。」

  余莊兒是為立山設想,因為明知餘誠格罄其所有,都在桌子上,如果額外再賭,輸了還不是哈哈一笑,說一句「回頭再算。」可是他如果贏了,立山卻得照付,豈不太冤?

  立山是有名的賭客,當然知道他的用意。只是他另有打算,不便說破。當即撒出骰子去,一個四一個五,是「九自手」,怕余莊兒手快會翻他的牌,趕緊拿第一副搶在手裡。

  翻開牌來,上門九點,天門八點。下門是餘誠格抓牌,扣著一摸,兩點一個地,心中便是一喜,再一摸,泄了氣,翻開一看是張紅九,只有一點。

  「你看,」餘誠格心冷而嘴硬,「擺著是『下活』的架子,偏說『上活』!莊家要統賠了。」

  立山微笑不答,也象餘誠格那樣扣著摸點子,一張和牌,一張「板凳」,是個八點,賠上門,吃下門。這一把,餘誠格輸了面前的注碼,另外還要賠個雙份。

  這把牌出入很大,所以都好奇地盼望著莊家揭牌。尤其是餘誠格,深悔魯莽,面前的百把銀子,十之八九保不住了,只怕莊家翻出來的點子不大不小,吃了下門賠上門,如何得了?想到這裡,滿心煩躁,將頭上的一頂皮帽子往後一推,腦門上冒熱氣了。

  立山卻偏不翻牌,只說:「開配的,把余老爺的注碼數一數!」

  於是余莊兒將亂糟糟的一堆銀票理齊,點一點數,共計九十八兩銀子。立山笑笑,把自己的那兩張推出去,稀哩嘩啦一攪和,打開面前的護書,隨便抽了一疊銀票,扔向余莊兒。

  這不用說是統賠。余莊兒將一張一百兩的銀票擺在下門,找回二兩,同時交代:「統吃統賠,移注碼不賭輸贏。」

  「不錯,不錯!」餘誠格喜出望外地說,「想不到莊家拿了副別十。」

  余莊兒已經料透了,立山是有意如此,深怕餘誠格不知情,特意點他一句:「我想是一張人牌一個釘,人釘一正輸你老的地九一。四爺,我猜得對不對?」

  「差不多!」

  這一問一答,餘誠格當然明白了,釘子就在上門,配上長三成為釘長九,那裡還有第二張釘子?不過心裡見情,不便明言,而再賭下去就沒意思了!

  「大家分紅!」他取一張十兩的銀票,交給余莊兒,接著向立山說道:「先吃午飯吧!」

  「我倒不餓。不過可以陪你喝酒,還有些話跟你說。」

  聽得他們這麼說,余莊兒便叫收拾賭桌,在堂屋裡擺飯,同時先請主客一人到他的「書房」裡去坐。

  「豫甫,」餘誠格問道,「你說有話跟我說?」

  「不忙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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