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慈禧全傳 | 上頁 下頁 | |
五二六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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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接了銀票,便得照伺候老鬥的例規行事。余莊兒撩袍上炕,拈起標籤子,燒好一個「黃、松、高」的煙泡,裝上煙斗,然後從袖子裡抽出一塊雪白的紡綢手絹,抖開了擦一擦煙嘴,才將煙槍隔著燈遞到賽金花唇邊。 賽金花並沒有癮,備著煙盤只為待客方便,就是要余莊兒打煙,亦不過藉故安排一個同臥並首的機會。因此,幾筒煙一口都沒有吸下肚,噴得滿屋子煙霧騰騰,卻將余莊兒的癮頭勾了起來。 「你真是糟蹋糧食!」他笑著說。 「原是抽著好玩!」賽金花問:「你呢?」 「我是煙嗓。」 「那,你抽!」 余莊兒巴不得這一句。用極乾淨俐落的手法,一連抽了八筒,不好意思再抽了。 「你說你是煙嗓,這會過足了癮,唱一段我聽,行不行?」 「怎麼不行?不過,沒有弦子,幹唱也不好聽。」 「那就小嗓子哼一段。」 余莊兒想了一下說:「我來一段『醉酒』。這齣戲與眾不同,調門要低才夠味。」 哼了兩句,發了戲癮,余莊兒起身一面唱,一面做身段。一雙眼似張似閉,飄來飄去,刻盡醉酒楊妃的蕩漾春心,將賽金花勾得有些失魂落魄了。 看看是時候了,余莊兒一個反身銜杯的身段,從背後彎過腰去,「噗」地一口吹滅了煙燈。 ※ ※ ※ 從這天起,賽金花跟余莊兒兩三天就得會一次面,每會必得關上好半天的房門。日子一久,梨園中誰都知道,余莊兒做了「狀元夫人」的面首了。 賽金花一半是喜愛余莊兒矯捷的武旦身段,一半也是有意籠絡,賠身子、賠工夫之外,還賠上了好些銀子。於是余莊兒死心塌地,為她逢人揄揚,其中有兩個他的老鬥,被說動了心,都願一親芳澤。一個與他同姓,名叫餘誠格,安徽望江縣人,光緒十五年己醜的翰林,開坊補山東道監察禦史才兩年,已經參了好些人。禦史除了「彈舉官邪、敷陳治道」的本職以外,各道有不同的職掌,山東道「稽察刑部、太醫院、總督河道、催比五城命盜案牘緝捕之事」,正管著地方治安,所以不但刑部、神機營、步軍統領衙門、大興,宛平兩縣,以及五城兵馬司要買他的帳,連地面上權威赫赫的巡城禦史,亦不能不禮讓他三分。因此,八大胡同與所有的戲館、酒樓、旅店,提起「余都老爺」無不畏憚。 再有一個就是立山。他跟餘誠格是所謂「水陸並行」的嫖友,不過平時各挑相好,互不侵犯,這回卻走到一條道兒上來了。當然,在宏興店的餘誠格之與立山,猶如在口袋底的載瀾之與立山。不過,賽金花的手腕雖不遜於綠雲,無奈築在宏興店的香巢不如綠雲那裡寬敞,因此,常有不期而遇的時候。好在,彼此都不願得罪對方,望影相避,還不致出現過於尷尬的場面。 ※ ※ ※ 這天是餘誠格先到。大年三十並無訪豔的興致,是特為躲債來的,不過既然來了,少不得溫存一番。那知就在這時候,立山撞了來,賽金花的假母曹大娘趕緊將他在外間攔住。 見此光景,立山心裡就很不舒服,氣衝衝地問道:「誰在裡面?」 「還不是你老的朋友,余都老爺!」曹大娘低聲說道:「立大人,因為是你老的好朋友,所以我們姑娘……」 一語未畢,立山發了旗人的「驃勁」,一拍桌子罵道:「什麼混帳王八蛋的狗朋友!大青白日就堂而皇之地來割朋友的靴腰子!有這個情理沒有?」 曹大娘想不到他發這麼大的脾氣,急忙又陪著笑臉說:「只因你老是熟客,不比余都老爺不常來,所以請你老回避他一會,時候還早,回頭再請過來。若說餘老要割靴腰子,你老想,我們姑娘肯嗎?」 激動的立山,心浮氣粗,聽得上半段話,已忍不住盛怒,根本就不會再聽下半段,當時跳了起來,戟指頓足地大罵:「死沒良心的婊子!看我拿片子叫坊官把你們這夥轟出去,不准在京裡住!真是好沒良心的王八蛋!」 這一下不但曹大娘,連劉禿子都嚇壞了,卻又不敢上前去勸,只聽立山一個人敲台拍凳地大發脾氣。最後,里間門簾一掀,賽金花衣衫整齊地出現了。 「過年了,幹嗎生這麼大的氣?」她將立山兩隻衣袖按住,「氣出病來,不是叫人乾著急!」 「哼!」立山冷笑一聲,將臉扭了過去。 「如果我知道你這麼愛生氣,早就不理他了!你倒想,他那一點及得上你,那一點叫人看得上眼?我為什麼要理他?無非,第一、是你的朋友;第二、今天情形又不同。」 賽金花一面說,一面觀察立山的臉色,看說到這裡,他的眼睛一動,臉微微往回一擺,是「倒要聽聽怎麼個不同」的神氣,便知自己的話說對了,正不妨裝個好人。 「也可憐!」她用同情的語氣說,「看樣子,他是躲債來了。躲債躲到我這裡,大概也是無路可走了。我只好陪他聊聊,談點兒西洋的風景,替他解解悶。人都有個僵在那裡動彈不得的時候,你讓一步,我自然會想法子叫他走路,這個扣兒不就解開了?」 立山想想,自己魯莽了些。口中雖不便認錯,臉色卻已大為緩和,正在想「找轍兒」說幾句自己落篷的話,只聽里間「嗆啷啷」一聲暴響,不由得愣住了! 賽金花見一波未平,一波又起,急急忙忙又去安撫裡面。掀簾一看,炕前砸碎了一個茶碗,炕上余都老爺直挺挺地躺著,本來抽大煙抽得發青的臉色,越發可怕。此時曹大娘與劉禿子亦趕了進來,見此光景,面面相覷,不約而同地彎下腰,去撿地上的碎瓷片。 餘誠格就似放了一枚單響的沖天炮,聲勢驚人卻無以為繼。既發不出脾氣,亦不能評什麼理,這樣子裝死相給人看,無非落個笑柄,未免窩囊。想到這裡,覺得片刻不可留,一骨碌爬了起來,搶起帽子往頭上一套,一溜歪斜地沖了出去。 誰知掀開簾子,便跟人撞了個滿懷。原來立山疑心餘誠格摔茶碗是跟他發脾氣,正走到門邊,拿耳朵貼在板壁上聽,防不到餘誠格會沖了出來,真是冤家路狹了。 當時還是立山機警,「我知道你老哥在這裡!」他說,「特地過來奉候。」 餘誠格看了他一眼,一語不發,直往外走,到了櫃房前面,才想起該發發威,才能找回面子,於是一路走,一路罵:「好大膽子的東西!竟敢窩娼,大概不想過年了!」 掌櫃的大吃一驚。余都老爺的苦頭,雖未吃過,卻曾聽過,路過南城兵馬司,跟所謂「坊官」的兵馬司正副指揮打句官腔:「宏興店窩娼,你們怎麼不管?」立刻便有極大的麻煩。 好得余都老爺發脾氣走了,立大人還在。掌櫃趕到後面,一進賽金花的屋子,便向立山跪下,口中說道:「求立大人保全,賞碗飯吃!」 「怎麼回事?」 「余都老爺臨上車發話,要叫坊官來封店,另外還要辦罪。」 「辦罪!」立山問道:「什麼罪?」 掌櫃的看了賽金花一眼,吞吞吐吐地答說:「反正總不是什麼好聽的罪名。」 這一說立山明白了,心裡相當著急。宏興店跟賽金花有麻煩,自己就脫不得身,除夕祭祖只怕都要耽誤了! 心裡著急,口頭卻毫不在乎,「有我,你放心!」立山念頭一轉,想起一個人,頓時愁懷大放,「套我的車,把余莊兒接來。」 掌櫃的奉命唯謹,親自跨轅,坐著立山的車去接余莊兒。歸途中將立、余二人爭風吃醋,殃及池魚的情事,約略說了一遍。余莊兒見是自己惹出來的禍,更怕連帶受累,不敢不用心,一路上默默盤算,打好了一個主意,所以到得宏興店見立山時,神態相當從容。 「這件事我已經知道了!」他說,「不要緊!大不了晦氣幾百銀子。」 「是啊!」賽金花插嘴,「老餘這個年過不去,有人送他幾百銀子,只怕磕頭都肯。」 「你也別看得那麼容易。這班都老爺真叫是茅房裡的石頭,又臭又硬!」立山吩咐:「取個紅封套來!」 等取來筆硯紅封套,立山親筆寫了「節敬」二字,然後又取一張四百兩的銀票,塞入封袋,遞了給余莊兒。 「老余住後孫公園安徽會館,近得很,我去去就來。」 由楊梅竹斜街轉櫻桃斜街,快到盡頭,折往正西,就是後孫公園。餘誠格所住的安徽會館,余莊兒是來慣的,一下車便由夾弄走到底,只見院子裡站了好些人,都是買賣人打扮,左臂夾個布包,右手打個未點蠟燭的燈籠,是年三十預備徹夜討帳的樣子。 再往裡看,廊沿上聽差跟車伕相對發愣,一見余莊兒不約而同地迎了上來。聽差努一努嘴,又使個眼色,意思是餘誠格在屋子裡,可別聲張! 余莊兒點點頭,輕聲問道:「一共該多少帳?」 「總有七八百。至少也得有一半,才能打發得了這批討債鬼。」 「不要緊!你告訴他們回頭准有。先去了別家再來,不肯走要坐等的,到門外去等,這麼擠在院子裡不象樣!」 聽差知道來了救星,欣然應諾,自去鋪排。余莊兒便上階推門,由堂屋轉往西間臥室,向裡望去,但見餘誠格正伏案振筆,專心一致地不知在寫些什麼?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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