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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二三


  「我也不知道怎麼才叫體諒你?人家占正屋,我在這裡將就著,還怎麼樣。」

  「喏!你說這話,就是不體諒我。客人也有個先來後到,人家已經一腳踏了進來,難道我好攆他。而且,我也說過了,只為找個冤桶來墊底。你要是不願意,我就不過去了,一直在這裡陪你!」

  說到這樣的話,載瀾更發不出脾氣。轉念又想:原是來取樂的,何必生閒氣?「君子報仇,三年不晚」,立山總有犯在自己手裡的時候,眼前且讓他一步!

  於是他說:「我也不要你一直陪我,可也不能馬上就放你走。只要他耗得住,就讓他等著。我晚上還得上端王府有事,喝幾杯酒就走。」

  「好!我去交代他們。」

  出得南屋,綠雲匆匆關照了一番隨即溜回北屋。立山等得不耐要走了,綠雲一見,便從老媽子手裡奪過他的馬褂,半真半假地說:「四爺,你是大忙人,難得逮住了,可不能放你走!瀾公就要走了。他不知道你在這裡,你一出去叫他撞見了,反倒不合適。」

  「不!」立山去奪自己的馬褂,「我真是有事。」

  「好!」綠雲將手一松,一轉身坐在椅子上生氣,「你要走了,從此就別來!」

  聽這一說,立山也不知道她是真的生氣,還是有意做作?僵在那裡,進退兩難。綠雲卻又「撲哧」一聲笑了出來。然後走到他身邊,溫柔地卸下他剛套上身的馬褂,推他到紅木炕床上坐下。

  「你可別偷偷兒溜走!等我一起來吃飯。」說完,扭頭就走,掀門簾時又回眸一笑,方始鑽了出去。

  回到南屋,杯盤初具,綠雲親自伺候,斟酒布菜,神態非常從容。這讓載瀾也感到輕鬆了,一連喝了兩杯酒,興致顯得很好。

  「三爺,聽說端王爺的大少爺要當皇上了。是不是?」

  「你聽誰說的?」

  「都這麼在說,要換皇上了。」綠雲問道,「倒是什麼時候換啊?」

  「本來早就換了!」載瀾覺得跟綠雲說不清楚,就說清楚了,她也未必懂,所以歎口氣說:「唉!別提了!總而言之,洋鬼子可恨,非殺不可!」

  「這又跟洋鬼子什麼相干?」

  「你不明白!」載瀾搖搖頭,直著脖子灌了一杯酒。

  「其實,當皇上也不見得舒服。」綠雲說道:「我聽說皇上住的的方,連窗子紙都是破的,這個天氣可怎麼受得了?」

  「這話,」載瀾很注意地問,「你又是聽誰說的?立山?」

  綠雲心想,如果不承認,必惹他誤會。剛剛拿他的毛躁脾氣壓下去,再一翻起來,就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敷衍得他出門?倒不如大大方方跟他實說。

  「是啊!聽他說,皇上的窗子紙破了,直往屋子裡灌西北風,也沒有人管。還是他帶了人去糊好了的!」

  聽到最後一句,載瀾喜不可言,不自覺地又灌了一杯酒,放下杯子說了句:「痛快!」

  「痛快?」綠雲愕然。

  載瀾知道自己失態了,笑笑答說:「我是說這幾杯酒喝得痛快!行了,你陪冤桶去吧!我可要走了。」

  「還早得很嘛!」

  「不,不!不早了。」載瀾說道,「等破五過了,我帶你上西山。」

  「破五以前呢?就不來了?」

  「誰說的?大年初一就來開盤子。」

  「好!咱們可是一言為定。」綠雲將他丟在桌上的一疊銀票塞到他手裡,用極低的聲音說:「開盤子的時候給!給我做個面子。」

  「那麼,」載瀾問道,「我在這裡的帳呢?」

  「過了年再算。忙什麼!」

  「也好!」載瀾抓了幾張票子塞回給綠雲,「這算是給你的壓歲錢。」

  「是囉!謝謝三爺的賞!」綠雲笑著,嫋嫋婷婷地蹲下身去請了個安。

  載瀾笑著在她臉上擰了一把,揚著臉大步出門,上路仍回端王府。

  客人大都散了,只有莊王還在。商議如何把義和團弄進京來,讓「老佛爺」也知道那這麼一班「扶清滅洋」的義民?正談得起勁,載瀾沖了進來,一進門便嚷:「好個楊四,簡直要造反了!」

  「誰啊?」載漪問道:「你是說立山。」

  「不是這個兔崽子,還有誰?二哥,」載瀾起勁地說:「你知道怎麼回事?立山居然帶著人到贏台,把載湉的窗子紙都糊好了!你看,這個小子混不混?」

  「慢著!是誰放他進瀛台的?」

  「誰知道?我看沒有人敢放,是他自己亂闖了進去的。」

  「立山住的地方,跟『北堂』緊挨著,」一向亦頗妒立山豪闊的莊王載勳,乘機落井下石,「聽說他跟洋鬼子常有往來。」

  立山住在西安門大街,靠近西苑的「三座門」外。那一帶在明朝為大內的一部分,北面是武宗自封「總兵」操練禁軍的內教場,南面由西安門往東,鱗次櫛比地十座大庫房,稱為「西什庫」。然後是「酒醋局」,就是立山的住宅,地名一仍其舊。西什庫有座天主教堂,教會中稱為「北堂」,是主教的駐地,亦是京城各天主教堂中最大的一座。立山與北堂並無往來,但奴婢如雲,免不了有信教的,也免不了有教士上門,所以載勳有此誤會。

  載漪這一陣子越來越恨洋人,因而一聽載勳的話,便即頓足說道:「好嘛,簡直就是私通外國!可給他一個好看的。」

  ※ ※ ※

  第二天是除夕。立山一早進宮,心情閑豫。因為到了大年三十,宮內過年該辦的事,早已辦妥,王公百官,該送禮的,該送「節敬」的,亦都早就送出。這天不過照例到一到,在內務府朝房喝著茶,心裡只在盤算,找那些「相公」到家玩個半天?

  盤算已定,正待起身離去,只見一個蘇拉掀簾而入,神色匆遽地說:「立大人,請快上去吧!李總管在找。」

  「喔,」立山一面掏個小銀鏈子遞給蘇拉,一面問道:「你把話說清楚,是老佛爺召見,還是李總管找我?」

  「李總管找,就是因為老佛爺召見。」

  「那就是了。你知道老佛爺這會兒在那兒?」

  「聽說在甯壽宮。」

  這就更不必忙了,甯壽宮近在咫尺,立山從從容容地走了去,一進宮門,便有個李蓮英左右的小太監迎了上來,匆匆說一句:「快點兒吧!老佛爺都等得不耐煩了。立大人,你老可當心一點兒,看樣子老佛爺今兒要鬧脾氣。」

  進去一看,果然,慈禧太后的臉色陰沉沉地,一點都不象要過年的樣子。立山亦不敢多看,跪倒碰頭,口中說道:「奴才給老佛爺請安辭歲。」

  「你把頭抬起來,我看看你。」

  立山一聽這話,便知不妙,脾氣是沖著自己來的,只好答聲:「是!」硬著頭皮將臉抬了起來。

  「我看你氣色不壞,該走運了!」

  這又是令人大惑不解的話,立山唯有這樣答說:「全是老佛爺的恩典。」

  「我有什麼恩典到你頭上?」慈禧太后冷笑道:「哼!你巴結的好差使!」

  那樁差使巴結錯了?立山一時無法細想,唯有連連碰頭,說一句:「求老佛爺別動氣!那件事辦錯了,奴才馬上改。」

  「誰說你辦錯了?你辦得好,我還得賞你一個差使,專管打掃瀛台。」

  聽得這一說,立山恍然大悟,是為了帶人替皇帝糊窗紙那件事。他很機警,自知說什麼話都是多餘的,只舉起雙手,狠狠地打自己的臉,打一下,罵一句:「立山該死!」

  一連打了十幾下,慈禧太后只不開口,立山這時才有些著急,這樣子下去要打到什麼時候?自己把一張臉打腫了,大年下又怎麼見人?這樣想著,隨即給李蓮英拋過去一個求援的眼色。

  就沒有這個眼色,李蓮英也要為他解圍,但須先窺伺慈禧太后的神色,看她怒氣稍解,方始喝道:「立山,滾出去!」

  聽得一個「滾」字,觸發了立山的靈機,果然就地一滾,就象戲中小猴子在孫悟空面前獻技那樣,滾完了還隨勢磕一個頭,方始急急退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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