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慈禧全傳 | 上頁 下頁 | |
五二二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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年輕的載瀾,那裡捨得不開這個眼界,大聲吩咐:「去,去!多拿幾個魚頭來。」 魚頭來了,王府的下人也來了,都在窗外偷偷窺望,要看「毓大人吃生魚頭」。毓賢不慌不忙地望著大冰盤中帶血的四個生魚頭說:「這是松花江的白魚,骨頭很硬,可是敵不過牙齒。」 說完,用手抓起一個魚頭,蘸一蘸作料,放到嘴裡去咬。嘰裡嘎啦,象狗咬骨頭似的,一會兒就面不改色將生魚頭吞下肚子去了。 「了不起!了不起!」載漪趕緊執壺替他斟了一杯熱酒,一面揮手,讓聽差把那盤生魚頭端走。 「真是,耳聞不如目見。」載瀅大為傾服,「若非親眼得見,說什麼我也不能相信。」 「就是這話囉!」毓賢說道,「義和團的神技,如果我不是親眼得見,也不能相信。」 「那,」載瀾的好奇心更熾,「能不能把那些義和拳找來,咱們跟他學學本事?」 「也快來了!」英年答了一句。 「怎麼?」 英年深悔失言,躊躇了一會不肯說,也不敢說,陪著笑答道:「沒有什麼!」 越是這樣越使人懷疑,毓賢頗為不悅,硬逼著他說:「菊儕,你有話該老實說出來,這樣吞吞吐吐,算是怎麼回事呢?」 看樣子如果不說,毓賢誤會更深,英年只好硬著頭皮打招呼:「也不知道靠得住、靠不住?或許是故意造出來糟蹋袁慰庭的!大家當笑話聽吧。」 據說,從姜桂題那次試驗以後,袁世凱益發看穿了義和拳的底蘊,毫不容情加以搜捕。義和拳恨極了他,編出兩句兒謠:「殺了袁鱉蛋,大家好吃飯。」又在山東巡撫衙門的照牆上,畫一個洋人,後面是一隻頭戴紅頂花翎的大烏龜,背上寫「袁世凱」三字,正伸長了脖子,湊向洋人的臀部。 聽英年講完,闔座大笑。義和拳為袁世凱所抑,在山東存身不住,漸向北侵,進入河北邊境這段話,英年就可以略去不提了。 由此開始,席間的氣氛便輕鬆了,毓賢的談鋒極健,講他在山東捕盜及懲辦教民的「政績」,就象聽說書一樣,很能吸引人。唯一的例外是載瀾,聽而不聞,只想自己的心事,最後實在忍不住了,趁主客都不注意之際,悄悄起身離席,出了王府,帶著兩名跟班,跨馬直奔西四牌樓以南的丁字街。 【七七】 丁字街以西的磚塔胡同,通稱「口袋底」,是內城的一處豔窟。名氣不如八大胡同之響,但狎客的身分大都比在八大胡同尋芳的來得尊貴。「瀾公爺」固是豪客,但卻不如「立大人」。 「立大人」就是慈禧太后面前的紅人,工部侍郎立山。他亦是內務府的漢軍,本姓楊,字豫甫,行四,所以熟人都管他叫「楊四爺」。他當過內務府堂郎中,在修頤和園那幾年,發了大財。起居豪奢,京中無人不知。據說他所蓄的朝珠有三百餘掛之多,每天換一掛,可以終年不重複。走馬章台,揮手千金,視為常事,『瀾公爺」的身分雖高,談到浪擲纏頭,可就相形見絀了。 偏偏在口袋底他們所眷的是同一個人,這個來自天津楊柳青的名妓,叫做「綠雲」,載瀾結識她在先,而立山後來居上。及至知道是「瀾公爺」的相好,立山倒是有意退讓,無奈綠雲本人覺得此勝於彼。她所隸的那個「天喜班」,則從掌班到夥計,更無不以立山為財神爺,如何肯容他跳槽?這天也是天喜班的掌班,派出幾撥人去,在立山常到的幾處「清吟小班」及飯館中搜索,最後是在煤市的泰豐樓截住了立山,硬攔到口袋底。大煙抽到一半,聽得外面在喊:「瀾公爺到!」 不由得有些著慌。 「我躲一躲吧!」立山扔下煙槍想起身,「面對面多不好意思?」 「怕什麼?」綠雲將他一把推倒,「等我去打發他走。」說完,扭著腰便往外走,順手帶上了房門。 紅姑娘都有幾間屋子,綠雲獨佔一個院子,南北屋共有六間之多。立山在北屋,載瀾自然被讓到南屋。兩面的陳設差不多,但味道大不一樣,北屋燈火輝煌,南屋則連取暖的火爐都是剛生起來的。載瀾從心裡冷到臉上,氣色非常難看。 綠雲見此光景,便回頭罵人:「怎麼回事?弄個冷爐子在這裡!也沒有人招呼。茶呢?都當瀾公爺脾氣好,就敢這麼無禮,不是大年底下,看我不罵好聽的。」 聽她這一番做作,載瀾的脾氣發不出,憋在心裡更覺難受,冷冷地問道:「誰在那面屋子裡?」 「還有誰?是掌班的從泰豐樓把他去截了來的。」綠雲歎口氣,「唉!掌班的也叫事不由己。」 「什麼為難的事?」 綠雲欲語不語地,然後很快地說:「沒有什麼!三爺你就別打聽了。那裡喝了酒來?」 「我是從端王府逃席出來的。早知道……,嗐,別說了!」 「又是什麼不痛快?」 「冰清鬼冷的把我一個人丟在這兒,痛快得了嗎?」 「我不是在這兒陪你?」綠雲一面說,一面將頭扭了過去,坐在炕上,低著頭,抽出拴在玉鐲子上的小手絹在擦眼淚。 「這就怪了!我又沒有說你什麼,你哭個什麼勁?」 「我也不是說三爺說了我什麼,我覺得委屈,是自己心裡難過。」 說到這裡,只見門簾掀處,前面一個夥計另捧著一具火焰熊熊的白泥爐子來替換,後面一個老媽端個託盤,上面是茶與果碟子。綠雲便即起身,親自擺好果碟,將茶捧給載瀾,又端一張凳子擺在火爐旁邊,拖著他換地方坐。 這一來,載瀾的氣消了一大半,代之而起的是關切。拉著她的手問道:「你什麼事不痛快?」 「三爺,你別問行不行?」 「為什麼?」 「何苦讓你也不痛快。」 這一說,載瀾更要問了:「不要緊,你說罷!」 綠雲遲疑了好一會,自己又搬張凳子,挨著載瀾坐下,一面拿火筷子撥火,一面用抑鬱的聲音說道:「快年三十了,鋪子裡的帳,還不知道怎麼搪?」 聽得這話,載瀾懊悔多此一問。不過,他也是有準備,從靴頁子裡掏出一疊銀票來,綠雲眼尖,看過去都是小數目,便不作聲。 「這裡三百兩銀子,你先拿著花。」 「不!三爺,你給得不少了!我不能拿。」 「嫌少?」 綠雲不答,卻又去掏手絹要擦眼淚。載瀾頗為惶惑,怔怔地看著她,不知道說什麼好。 「三爺,」綠雲委屈地說:「你總是不知道我的心。」 「是啊!我實在有點猜不透。」載瀾問道:「不是嫌少,你為什麼不拿?」 「好吧!我拿了就是。」 等她伸手過去,載瀾卻又不給了,縮一縮手說:「一定有緣故,你說給我聽聽。」 「我不能說,說了你更會誤會。我又何苦一片好心,到頭來自找沒趣。」 「這話更奇,簡直猜不透。」 「好罷,我就實說。三爺,我是在想,年底下你的花銷大,不說別的,只進宮給老佛爺拜一趟年,多少太監伸著手等你? 既然咱們好,我就不能不替你著想,你口口聲聲說我『嫌少』,倒象我巴結你三爺,只是為了幾個錢似的,那不屈了我的心?」 話是好話,聽入耳內,印入心中,卻很不是滋味。堂堂天潢貴胄,近支宗親,只為手頭不寬,竟勞窯姐兒來替他打算!這話要傳出去,還有什麼臉見人? 見他怔怔不語,綠雲少不得還要想些話來說,「這幾天我總是在想,年底下你忙,我也忙,我也不是忙,得替掌班的想法子。班子裡上下三十口人,鋪子裡有兩三千銀子的帳,不找個冤桶來墊底,年三十就過不去,只要一過去了,就該我樂兩天了。過了『破五』,你帶我上西山,或是什麼清靜的地方住幾天,就咱們兩個,愛幹什麼幹什麼,那樣子才有點意思。」說到這裡,她的臉色又轉為抑鬱,幽幽地歎口氣,「這是我心裡的話,只怕說了也是白說。」 「怎麼叫白說?」載瀾很認真地,「莫非你想逛一趟西山,我還會不帶你去?」 「那是過了年的話,眼前你就不肯體諒我,想想真灰心,白好了一場。」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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