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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二四


  慈禧太后忍不住破顏一笑,算是消了氣了。而立山卻垂頭喪氣,撫摸著火辣辣生疼的臉和手,只想找個地方躲一躲。

  就這時候,李蓮英追了上來,輕聲喚道:「四爺,上我屋裡坐去。」

  立山求之不得,跟著李蓮英進了屋,將一頂貂帽取下來往桌上一擺,苦笑著說:「你看,那裡來的晦氣。」

  「算了,算了!這還值得氣成這個樣子?」

  「我不氣別的。自覺人緣不錯,打你這兒起,上上下下都還有個照應,就算我那兒不周到,跟我挑明瞭說,我一定賠不是。大年三十的,何苦暗箭傷人?」

  李蓮英知道他是疑心那個太監告的密,隨即答道:「四爺,那你可是錯怪了人了!我敢保,走得到老佛爺面前的人,沒有一個人說過這話。」

  「那麼,是老佛爺自己瞧見了?」

  李蓮英笑了,「這當然不是!」他停了一下說,「四爺,我泄個底給你吧,今兒一早,端王來見過老佛爺了。」

  立山不知端王又何以知道糊窗紙這回事?出宮在車中細細思索,想起自己跟綠雲談過此事,於是一下子看透了底蘊,必是綠雲嘴快,告訴了載瀾,以致有此一場無妄之災。

  「慢慢!」他掀開車帷吩咐:「到口袋底。」

  到口袋底自然是到天喜班,綠雲喜孜孜地將他迎了進去,笑著說道:「紅頂花翎地就來了!看樣子天喜班要走運了!」

  聽得「走運」二字,立山忍不住無名火發,「走你娘的黴運!」罵完,將帽子取下來,重重地摔在桌上。

  「怎麼啦?」綠雲的臉色都變了,怯怯地問:「四爺,你幹嗎生這麼大的氣啊?」

  「我不氣,我不氣。」立山的神態忽又變得緩和了,「我是給你送錢來。」

  說送錢來,不是拿她開心的假話,綠雲向立山需索兩千銀子過年,他許了今天給她。此時從靴頁取出一疊銀票,抽了兩張捏在手裡,不即交出,還有話說。

  「綠雲,我問你,瀾公爺給了你多少?」

  「他要給我三百銀子,我沒有要他的。」綠雲老實答說。

  「為什麼?」

  「我就是不願要他的錢。」

  立山又問一句:「為什麼?」

  「不願意跟他落交情。」綠雲又說,「至於他應該給的局帳,自有掌班跟他去要,反正我不使他一個錢。」

  「你要使誰的呢?」

  「那還用說嗎?」綠雲嬌笑著,一隻手搭在立山肩上,一隻手便去接他的銀票。

  立山拿她的手捏住,「慢點,我會給你。」他抽了一張「恒」字型大小的兩千銀票,塞入她袖中,綠雲便撳住了他的手,讓他在她袖子裡暖手。

  這是如願以償了,但她一雙眼睛,還在瞟著他的另一張銀票,看數目是一萬銀子,不由得納悶,他又取出來這麼一筆鉅款幹什麼?

  「你取把剪子來!」

  「這,」綠雲詫異,「幹什麼?」

  「你取了剪子來,就知道了。」

  於是綠雲便到梳妝臺上去找剪刀,立山已將那張銀票,一折再折,折成一長條夾在手指縫中,等從綠雲手中接過剪刀,「哢嚓」一聲,將銀票剪成兩截,展開來一看,恰好在「即付庫平紋銀壹萬兩整」那一行字中剪斷,成為左右兩個半張。

  「這給你!」立山遞了半張給她,「如今這一個子兒不值,得兩個半張湊在一起才管用。那一天,給你三百銀子的那個人不再上你門了,我再給你另外半張。」

  白花花一萬兩庫平紋銀,可望而不可即,惹得綠雲心裡七上八下,癢癢地不安寧。想了一會,脫口說道:「四爺,你把我接回府裡,不就一了百了啦嗎?」

  立山有個宗旨,儘管路柳牆花,到處留情,決不采回去供養。當即笑道:「不行!我住的地方叫酒醋局,我太太是個頭號的醋罎子。」

  綠雲也約略知道立山的脾氣,料知絕不可強求,便又說道:「我倒也不是貪圖你那一萬銀子,咱們相識到現在,你四爺說什麼,我沒有不依的。既然你討厭他,我不理他就是。」

  「那在你自己。不過,你可別給我得罪人。」

  「我知道。」

  「你未見得知道。」立山想了一下說,「反正你少多嘴就是了。如今謠言滿天飛,多句嘴就會惹是非。而且不惹則已,一惹必是極大的麻煩。到時候我救不了你,你可別怨我。」

  立山說話,一向帶著笑容,至少也是平平靜靜的,即使剛才罵她「走你娘的黴運」,也只是話難聽,臉色並不難看。唯獨說這番話,是一種嚴重警告的神態,因而將綠雲嚇得臉都黃了。

  「四爺,你倒是說的什麼呀!怪嚇人的。」

  「大年三十的,我嚇你幹什麼?」立山站起身來,「你叫人把我的衣包拿來。」

  稍微有點身分的京官,出門必有跟班隨帶衣包,主人如果穿的是官服,衣包中必是便衣,或者雖為便衣,但天時靡常,寒溫不定,亦須視時令另帶增添替換的衣服。但綠雲卻認為立山不須用隨帶的衣包,原有便衣留在她那裡。

  「來吧!」她幫他將朝珠褪了下來,接著脫去補褂,一面服侍,一面說道:「你還有件狐嵌袍子在這裡。」

  「是嗎?我倒記不得了!」

  確有件棗紅緞子面的狐嵌皮袍,還有件貂皮馬褂,只是少一頂帽子,「好在屋子不冷,」綠雲說道:「暫時可以不戴!」

  「不,我馬上要走了。」

  綠雲頗為意外,「怎麼要走了呢?」她問。

  「今兒什麼日子?我還不回家。」

  這一說,綠雲不能再留他了。喚進他的跟班來,還從衣包中取了頂「兩塊瓦」的水獺皮帽子,親手替他戴上。握著他的手問道:「明天要不要我到府裡去拜年?」

  「你這話問得怪。」立山答說,「那是你的事!你願意來就來,你不願來我也不怪你。」

  「我怎麼不願意?只為……,」綠雲輕聲說道,「你說四奶奶是個頭號醋罎子,我怕去了碰一鼻子灰。大年初一,那多沒趣?」

  聽這話,立山有些不悅,原來綠雲只為她自己怕討沒趣!如果說,她怕她去了,「四奶奶」會跟他打饑荒,那是為他設想,同樣的一句話,說法不同,情意也就大有濃淡之分了。

  因此,他連答她一句話都懶得說,鼻子裡哼了一下,似笑非笑地出了房門。綠雲趕來相送,怎奈他的步子快,等她走到門口,他已經上車了。

  「四爺,四爺!」

  這時候再喊就嫌晚了!立山喝一聲:「走!」霎時間就出了口袋底。

  可是,他不願回家。回家也沒事,過年的瑣碎雜務,用不著他料理,只有些告幫的人上門,愁眉苦臉的,看著也不舒服。

  只是不回家又到那裡去呢?

  這樣想著,發覺車子已折而向北,是朝回家的路走。便即喊道:「停!停!」

  車子慢了下來,跨轅的跟班側身向裡,掀開車帷,等他發話。立山只吩咐向南走。

  向南便是出宣武門到外城,跟班的告訴車仗,只往「八大胡同」就是。這樣一直出了城門,立山才打定主意,隔著車帷,大聲說道:「宏興店!」

  宏興店在楊梅竹斜街,跟班的知道主人要去訪的是個「狀元夫人」。

  「狀元夫人」是個出過洋的名妓,本名曹夢蘭,改名傅鈺蓮,重墮風塵,花名「賽金花」。「狀元夫人」雖是自高身價的標榜,但也不是全無來歷,她的狀元夫婿,就是煙臺負情的洪鈞。

  洪鈞對於聲色之道,另有一種看法。他認為晚年納妾,有名無實,是件愚不可及的事,因此「欲以晚年之事,而在中年行之」,光緒初年當湖北學政時,便托至好物色妾侍,最後選中了一個蘇州山塘的雛妓曹夢蘭。

  到了光緒七年,洪鈞因為老母多病,奏乞「終養」,不久丁憂,服滿起複,仍舊當他的內閣學士。其時他的西北輿地之學,已很有成就,頗得李鴻章的賞識,保他充任出使俄、德、奧、比四國。洪夫人憚于遠行,兼以聽說要跟「紅眉毛、綠眼睛」的「洋鬼子」周旋,一想起來就會心悸,因而叫曹夢蘭「服侍了老爺去」。只是西洋一夫一妻,並無妾侍之說,所以權假誥命,曹夢蘭亦居然「公使夫人」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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