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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二一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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朱紅燈這一派稱為「義和會」,起源於白蓮教所衍化的八卦教。八卦教分為八派,其中勢力最大的兩派是「乾字拳」與「坎字拳」,林清即屬於坎字拳。乾字拳為離卦教的餘黨,離為火,所以衣飾尚紅。朱紅燈這個名字,一望而知屬於離卦教,為了遮官府的耳目,改了個冠冕堂皇的名字:「義和會」,又稱「義和拳」。 當朱紅燈在光緒二十五年秋天鬧事時,廷議分為兩派:一派主撫,一派主剿。主撫的認為仇教即是義民,理當慰撫;主剿則認為此輩是乾嘉年間,屢見於上諭的「教匪」,聚眾作亂,擾害地方,應該切實剿治。榮祿與袁世凱都是如此看法,兵權在握,不理載漪、徐桐、剛毅之流的主張,由袁世凱派總兵姜桂題,帶領武衛右軍一萬一千人,進駐山東與河北交界的德州。不久,由袁世凱的堂兄候補知府袁世敦進兵平原,將朱紅燈打得落花流水,潰不成軍。 無奈義和拳中頗有高人,見此光景,趕緊打出一面旗子,四個大字:「扶清滅洋」。於是毓賢庇護義和拳更覺師出有名。為義和拳改名「義和團」,准許使用「毓」字黃旗,儼然是他的嫡系部隊了。 這一來辦理教案的平原知縣蔣楷與進兵有功的袁世敦,必然要倒楣,朝廷聽信了毓賢的片面之詞,下了一道上諭:「蔣楷辦事謬妄,幾釀大禍,即行革職,永不敘用。營官袁世敦,行為孟浪,縱勇擾民,一併革職。」瞭解真相的,都為蔣楷、袁世敦不平,但沒有人敢出頭替他們伸冤。 反是旁觀的洋人,覺得有說話的必要。當然,民教相仇,燒教堂、殺教民,在華傳教的洋人,惴惴自危,亦不能不請他們的公使保護。於是,由美國駐華公使康格為頭,約集各國公使到總理衙門,面遞照會,要求中國政府制止山東義和拳作亂。 一個多月的工夫,康格提出了五件照會,最後一件照會提出之時,正在蔣楷革職,及朱紅燈打出「毓」字旗以後,康格認為事態嚴重,所以在提出照會的同時,要求與總理大臣面談。 奉慶王之命接見康格的這位總理大臣,名叫袁昶。他是浙江桐廬人,字爽秋,光緒二年的進士,不但博學多才,而且久任總理衙門的章京,熟諳洋務,是很得各國公使尊敬的一位對手。 透過譯員的傳達,康格詢問四次照會的結果,袁昶答道:「中國政府並無意與洋人為難。一再告誡地方官,務須秉公辦理,這有上諭可資查考的。至於民教相仇,由來已久。地方莠民,固有假借名義,與教民衝突的情事。可是,所謂教民,亦難保沒有倚仗洋人的勢力,橫行不法的。朝廷只問是否良民,不問是否教民,如果是安分守己的良民,當然在保護之列,否則,雖是教民亦不能姑息。」 「中國政府如果持這樣的態度,我們當然很滿意,可是各省的地方官,並非如此。他們的行為與中國政府完全相反。請問,中國政府如何處置?」 「當然依照法令,加以處罰。」 「然則,象山東巡撫毓賢,公然袒護義和拳,又怎麼說?」 「不會的!」袁昶明知他所言不虛,但決不能承認,所以斷然答說:「決無此事!」 康格不答,從皮包中取出兩張照片來給袁昶看。一張上面是個義和拳的頭目,頭戴風帽,手執大刀,兩旁兩個嘍羅,各持一面大旗,旗上有字,約略可辨,一面是「天龍」二字,一面只有一個「毓」字。 「這個人就是朱紅燈!」康格看著英文說明,告訴袁昶:「這面旗幟,上有山東巡撫的姓氏。請再看這一張照片。」 另一張照片更是確證,所拍攝的是「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副都禦史山東巡撫部堂毓」,獎許義和拳為義民,並改拳為團的告示。 看了這兩張照片,袁昶大感困窘,只能這樣答說:「這件事,得要調查了再說,或許是一種誤會。」 「證據在這裡,決非誤會。不過,希望中國政府詳細調查。」 康格問道:「如果調查屬實,中國政府準備作何處置?」 「這不在本人的權責範圍之內,也可以說,任何人都無法答覆,必須請命于敝國皇上。」 「我們希望貴大臣能夠建議,象山東毓巡撫的這種行為,是嚴重的失職,應該撤換。」 「不!」袁昶一口拒絕,「貴公使不能提出這樣的要求。因為,這是干涉內政,為萬國公法所不許。」 康格面有窘色,「我希望貴大臣瞭解。」他說:「這是出於敦睦兩國邦交,安定貴國社會秩序的善意建議。」 「是的!多謝你的善意建議。」袁昶問道:「請問這兩幀照片,能否見贈?」 「當然、當然!」康格又說:「關於山東義和拳的作亂,我必須提出一項忠告,倘或中國政府沒有明快有力的處置,將會引起非常嚴重的後果。我希望中國政府知道,我國麥金萊總統及約翰·海國務卿所提出的對華門戶開放政策,與英國為了維持既得利益所作的同樣主張,有所不同。美國的本意是希望中國免於被瓜分之禍,得能維持主權的獨立及領土的完整。因此,中國政府不能自己製造禍亂,侵害到各國在華的利益,否則就會給予對中國有領土野心國家的一個武力干涉的藉口。美國政府亦就無法幫助中國政府對抗外來的壓力。因為是這樣深切的關係,所以我們所作的建議,不可避免地會超越國際交涉所許可的範圍。這一點,請貴大臣諒解。」 這一大篇話一口氣說下來,經過傳譯之後,原意打了一個折扣,不過大致可以聽得出來,康格的勸告,出於善意。袁昶很感動地說:「美國是中國的諍友,貴公使的話,我一定會轉達給當道。」 話雖如此,美國的門戶開放政策,連袁昶自己都不太瞭解,可與言者,就更少了。不過康格所交來的那兩張照片,卻發生了很大的作用,榮祿密奏慈禧太后,在十一月初下了一道上諭:「山東巡撫毓賢,著來京陛見,以工部右侍郎袁世凱,署理山東巡撫。」 ※ ※ ※ 毓賢到京一個多月了。由於徐桐等人的支持與揄揚,成了很出風頭的人物。提起不怕洋人的「英雄」,群相推許,毓賢第一。 因此,這天載漪宴客,等毓賢一到,寶石頂子的王公貝勒,無不起身相迎,奉為上賓。載漪更為親熱,「佐臣、佐臣」叫個不停。 到入席之時,載漪尊毓賢入首座,而毓賢說什麼也不肯,口口聲聲:「朝廷體制攸關,決不可越禮。」 所持的理由光明正大,載漪只好依他。於是依照爵位序次:莊親王載勳坐了首席;其次是小恭王溥偉的生父、郡王銜的貝勒載瀅;再次是載漪的胞弟,輔國公載瀾;然後方是毓賢;還有個陪客也是內務府的漢軍,戶部右侍郎英年。連主位的載漪,六個人團團坐定吃生片火鍋。 行過一巡酒,話題轉入義和拳,談到袁世敦平原剿匪,毓賢大喝口酒,搖搖頭將杯子放下,不勝感慨地說:「當今國勢日墮,由於民志未伸。曾文正在日,我樣樣佩服,就是辦天津教案,殺好些義民替法國領事豐大業一個人抵罪,地方官還遭嚴譴,辱國太甚,民氣不舒,這件事做得錯盡錯絕。如今還要再殺拳民,助長洋人的驕囂之氣,無異自剪羽翼,開門揖盜,萬萬不可!」 這番話在載漪聽來,覺得義正辭嚴,大為佩服,「佐臣!」他情不自禁地說:「公道自在人心!老佛爺知道你忠心耿耿。山東且讓袁慰庭去胡鬧,包在我身上,不出三個月還你一個巡撫。」 毓賢心中一喜。不過他為人向來喜歡擺出一面孔「富貴於我如浮雲」的神情,所以不便當筵道謝,只說:「國事蜩螗,只想多做點事,報效朝廷,名位在所不計。王爺看得起,那怕在虎神營派我當個管帶,亦所樂從。」 「笑話,笑話!」載漪停了一下,胸有成竹地說:「我自有道理。」接著又問:「佐臣,你看大刀會、義和拳,到底管用不管用?」 「當然管用!」 「佐翁,」英年問道:「說義和拳有神技,洋槍洋炮打不死,這話究竟是真是假?」 「千真萬確。」 「可是,」英年遲疑了一會,終於說了出來:「我聽說,袁慰庭手下有人試驗過,似乎不如所傳那樣神奇。」 「喔,菊儕!」毓賢喊著英年的別號,很認真地問:「你聽人怎麼說?」 不但毓賢,在座的人亦無不用一種懷疑的眼光盯著英年看,這使得他大感威脅,但亦不能不說。 他所聞的傳說是如此:有人帶著徒眾,直闖武衛右軍翼長姜桂題的大營,自道不畏洋人的炮火。姜桂題問他可敢試驗?此人大言相許。於是傳來一班兵丁「打活靶」,一排槍響起,此人中了邪似地亂蹦亂跳了一陣,倒地不語。細細檢查,身上有十四個窟窟。姜桂題因為有袁世敦的前例在,怕惹是非,勒逼死者的徒弟寫了一張字據,說是「試術不驗」,送命與官兵無干。 聽他說完,毓賢輕蔑地笑了,然後正色說道:「菊儕,我不說你是誤信謠言。就算有其事,亦是例外,其人練術不精,自取其死而已!」 「照這麼說,」載瀅插嘴問說,「是可以練成那樣的本事的囉!」 「誠然!」毓賢略停一下說,「瀅貝勒,你見了就相信了。天下之大,無奇不有,我只說一件事,你老也許不信,可是我可以當場試驗。」 「喔,請說,是怎麼一件事。」 「我能吃生的魚頭。瀅貝勒,你能不能?」 此言一出,闔座動容,載瀅使勁搖著頭:「不但不能,連聽都沒有聽說過。」 毓賢微笑不答,轉臉向聽差說道:「管家,請你到廚房裡要兩個生魚頭來!」 「是!」聽差答應著,身子不動,只望著主人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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