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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二〇


  「生氣是免不了的,可不是閒氣!」榮祿指著電文說:「憑『探聞各國有調兵干預之說」這一句,就不能不代奏。」

  「『探聞』之說,不一定靠得住。」

  「寧可信其有,不可信其無。」

  「好!這麼說,就准定代奏。可是,咱們得有話啊?」

  「當然。」榮祿沉吟了一會說,「這件事當然不宜宣揚,也不便批復。不過光是留中也不行,那些人還會鬧。現在得想個法子,讓他們、讓洋人知道,皇上還是照舊當皇上。人心一定,自然就沒有什麼可以鬧的!」

  「說得是!我倒想到一個題目,皇上明年三旬壽辰,本來不宜舉動,現在倒似乎以有所舉動為宜了。」

  「題目是好題目,文章很難做。輕了,不足以發生作用,重了,太后未必樂意,端王也會跟咱們結怨家。這得好好商量。」

  於是置酒消寒,秘密斟酌停當,第二天一早上朝,榮祿特意不到軍機處,也不邀其他總理大臣,由慶王遞牌子,搶頭一起見著了慈禧太后。

  兩宮同禦,平時不大容易說話,而這天的話卻正要當著後帝在一起的時候說。慶王將電文抄件呈上禦案以後,不等慈禧太后開口,搶先說道:「上海的紳商士民,全是誤會。宮中上慈下孝,立大阿哥的本意,在上諭中亦已經說得很明白。南邊路遠,難免有些道聼塗説的傳聞,不過這個電報的本意是怕洋人調兵干預,並沒有其他情節。奴才兩個覺得不理他們最好。」

  「不理,」慈禧太后問道:「不鬧得更厲害了嗎?」

  「只要皇上照常侍奉皇太后視朝,大家知道誤聽了謠言,當然不會再鬧。要再鬧,就是別有用心,莫非朝廷真的拿他們沒奈何了?」

  這話說得很中肯,慈禧太后對民氣的「沸騰」,不足為慮,可是,「洋人呢?」她問:「不說要調兵來嗎?」

  聽得這一說,慶王和榮祿都格外加了幾分小心。他們倆昨天反復推敲的結果,便是決定引慈禧太后發此一問,然後抓住這個題目,一步一步去發揮。

  「他們也不過聽聞而已。道聼塗説,也信不了那麼多!」

  慶王越是不在乎,慈禧太后越關心,因為過去幾次外患,都因為起初掉以輕心,方始釀成巨禍,「『微風起於蘋末』,」她說了一句成語作引子,接下來用告誡的語氣說:「若說洋人從他們國內調兵來,那是胡說,包裡歸堆才兩三天的工夫,要調兵也沒有那麼快,那班人更不能那麼快就有消息。也許是南邊的洋兵往北調,這可是萬萬不能大意的事!」

  「這……,」慶王答說:「得問榮祿,奴才對軍務不在行,不敢妄奏。」

  「那麼,榮祿你看呢?」

  「奴才正留意著呢!」榮祿答說:「上海倒是有幾條外國兵船往北開。不過,遊弋操練,也是常有的事。奴才只看它船多不多,是不是幾國合齊了來?如果不是,就不要緊!」

  「到底是不是呢?先不弄清楚,等看明白情勢不妙,那時再想辦法可就晚了。」

  「是!」榮祿故意沉吟了一下,「不過,回老佛爺的話,預先想法子也很難。洋人拿立大阿哥就是皇上要退位作藉口,咱們又不能給人畫把刀,說皇上一定不會退位。若是有個法子,讓洋人知道,深宮上慈下孝,誰也挑撥離間不了,也許倒死了心了。可是,這也不能明說,一落痕跡,反為不妙!」

  「不落痕跡呢?可有什麼法子?」

  「是!」

  在這榮祿有意沉默之際,慶王突然開口:「奴才倒有個法子!皇太后慈恩,那天交代,皇上明年三旬萬壽,應舉慶典。聽說軍機處怕事無前例,容易引起誤會,奏請暫緩頒旨。如今正不妨仍舊頒懿旨,想來皇上孝順,一定謙辭。這麼一道懿旨,一道上諭,先後明發,不就看出來上慈下孝了嗎?」

  「是嗎?」慈禧不以為然,「這麼做法,一望而知想遮人耳目。」

  「那,那就真個舉行慶典。」

  「不!」一直不曾開口的皇帝,似乎忍不住了,「皇太后有這個恩典,我也不敢當,不必舉行一切典禮,連升殿的禮儀也可以免。」

  「典禮可免,開恩科似不宜免。」榮祿急轉直下地說:「奴才斗膽請旨,明年皇上三旬萬壽,特開慶榜。慶典雖不舉行,『花衣』仍舊要穿。」

  對於榮祿所提出來的這個結論,慈禧太后入耳便知道其中的作用。皇帝的整生日,如果要舉行慶典,當然就少不了開恩科,尤其此時而行此舉,名為「嘉惠士林」,實在是收買民心,安撫清議的上策。

  不過,新君登基,照例亦須加開恩科。如果皇帝三旬壽辰,其他慶典皆廢,獨開慶榜,亦容易為人誤會,是一種明為祝嘏,暗實賀新的移花接木手法。若有一道慶壽穿花衣的上諭,便可消除了這一層可能會發生的誤會。

  所謂「花衣」是蟒袍補服,國有大慶,前三後四穿七大蟒袍,名為「花衣期」。在此期內,照例不准奏報凶聞,如大員病故、請旨正法之類。慈禧太后心想,這一慶賀的舉動,惠而不費,而有此一詔,至少可以讓天下臣民知道,在明年六月二十六皇帝生日之前,決不會被廢。這一來起碼有半年的耳根清靜,到下半年看情形再說,是可進可退很穩當的做法。因而欣然同意,決定在十二月二十八、二十九兩天,交代軍機照辦。

  二十八那天,是欽奉懿旨:「皇帝三旬萬壽,應行典禮,著各該衙門查例具奏。」到了二十九那天,皇帝親口指示:「明年三旬壽辰,一切典禮都不必舉行。」當然也就不必查例了。剛毅心想,話是兩個人說,意思是慈禧太后一個人的,既有前一天的懿旨,何以又假皇帝之口,出爾反爾?正在琢磨之時,慈禧太后開口了。

  「皇帝明年三十歲整生日,不願鋪張。不過恩科仍舊要開。庚子本來有正科鄉試,改到後年舉行。辛醜正科會試,改到壬寅年舉行。」

  「是!」領樞的禮王世鐸答應著。

  「還有!皇帝明年生日前後,仍舊穿花衣七天。」

  「是!」

  「還有,各省督撫、將軍,明年不准奏請進京祝壽。」慈禧太后又說:「這四道旨意,都算是皇帝的上諭。」

  等退了下來,剛毅將倚為心腹的趙舒翹邀到僻處,悄悄說道:「事情好奇怪啊!太后一樁一樁交代,連正科改恩科、恩科往後推,都想得周周全全,這是胸有成竹啊!誰給出的主意呢?」

  「是的,必是先有人替太后籌畫妥當了。我還聽說,上海電報局總辦有個電報給慶王,請為代奏,皇上千萬不可退位。此事千真萬確!」

  「那,怎麼不拿電報出來大家看呢?你去問,」剛毅推一推趙舒翹,「你兼著總署的差使,這樣的大事,老慶怎麼可以不告訴同官?」

  「好!我去請教慶王。」

  一去撲個空,慶王到端王府商量緊要公事去了。

  ※ ※ ※

  這天端王宴客。陪客都比主客煊赫,而且早都到了,在書房中閒聊。話題集中在主客——卸任山東巡撫毓賢與他在山東的作為上面。

  毓賢字佐臣,是個漢軍旗人,籍隸內務府正黃旗。監生出身,捐了個知府到山東候補,署理過曹州府。曹州民風強悍,一向多盜,而毓賢即以「會捉強盜」出名。府衙照牆下十二架「站籠」,幾乎沒有空的時候。可是曹州百姓知道,在站籠中奄奄一息的「強盜」,十之八九是安分良民。無奈上憲都以為毓賢是清官,也是能員,象這樣的官兒,平時總不免狠些。所以儘管怨聲載道,而毓賢卻是由署理而實授、升臬台、署藩司,官符如火,十年之間,做到署理江甯將軍。

  甲午戰爭以後,民教相仇,愈演愈烈,尤其是山東,「教案」鬧得最凶。事實上殺「教民」的亦可以說是教民,正邪不同而已。河北、山東一帶,白蓮教亙千餘年而不絕,大致治世則隱,亂世則顯。乾隆三十九年,山東壽張教民王倫,以治病練拳號召徒黨起事,由此演變為「三省教匪之役」,自嘉慶元年大舉會剿,至九年九月班師,而餘黨仍在,到嘉慶十八年複有喋血宮門的「林清之變」,山東、河南都有回應,雖然只兩個月的工夫,就已平壓下去,可是邪教始終在貪官酷吏橫行之處,暗暗傳佈,俟機而發。凡是信「西教」的,因為門戶之見,權利之爭,更如水火不相容,所以白蓮教餘黨最多的地方,亦就是「教案」迭起,最難調停的地方。

  白蓮教的支派極多,有一小股名為「大刀會」,光緒二十三年十月裡,在山東殺了兩個德國傳教士。德國提出交涉,要求將山東巡撫李秉衡革職。繼任的就是毓賢。誰知毓賢的袒護,更甚于李秉衡,於是而有山東平原朱紅燈之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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