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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一八


  「奴才不敢!」

  「你下去吧!」

  於是榮祿跪安退出。李蓮英送他出貞順門,兩人駢肩並行,小聲交談。榮祿將與慈禧太后商定的辦法,告訴了李蓮英,同時托他在慈禧太后面前,相機進言,堅定成議,無論如何不能使這個計畫發生變化。

  「你老放心!老佛爺答應了的事,不會改的。再說,老佛爺也真怕洋人干涉。如今這個辦法很好,決不會變卦。」

  聽得這話,榮祿越發心定。多日以來的憂思愁煩,一旦煙消雲散,胸懷大暢。回到府第,召集僚友,飲酒賞雪,大開笑口。

  而在東交民巷的徐桐,卻懊惱得一夜不能安枕。在榮祿那裡受了氣不算,回來又受洋人的氣。這天是西曆一千八百九十九年十二月三十。各國使館歲暮酬酢,排日宴會,輪到比利時公使賈爾牒的晚宴,特為邀了美國海軍樂隊來演奏助興。比國使館緊挨著徐桐的住宅,洋鼓洋號,洋洋溢耳,徐桐想掩耳不聞不可得。直至午夜方得耳根清靜,但心中煩躁,依然不能入夢。到得四更時分,有些倦意上來,卻以與崇綺前一天有約,要進宮去見太后,不能不掙扎著起床。

  ※ ※ ※

  遞了「牌子」,第一起就「叫」,進了殿亦頗蒙慈禧太后禮遇,行過禮讓徐桐與崇綺站著講話,又命太監端奶茶給他們喝,說是可以擋寒。凡此恩典都足以壯徐桐之氣,心裡在想:那怕榮祿是太后面前第一號紅人,今天也得碰一碰他!「雪是停了,反倒格外地冷!」慈禧太后問道:「你們倆要見我,什麼事,說吧!」

  「奴才兩個,昨兒奉了懿旨,到榮祿那裡去了。」徐桐憤憤地說,「誰知道榮祿先裝肚子疼,不肯看奏稿,進去好半天才出來,真想不到的,又裝傻賣呆,拿皇太后欽定的奏稿,扔在火盆裡燒掉了!」

  「有這樣的事?」慈禧太后大為詫異。

  「皇太后不信,問崇綺!」

  「是!」崇綺接口,「如此鞏固國本的大事,榮祿出以兒戲,奴才面劾榮祿大不敬!」

  慈禧太后並不重視他所說的「大不敬」那個很嚴重的罪名,只問:「怎樣出以兒戲?」

  於是崇綺將當時令人啼笑皆非的遭遇,細說了一遍,慈禧太后想像榮祿玩弄這兩個糟老頭子于股掌之上的情形,差點笑了出來。

  忍住笑已經很不容易,若說慈禧太后會如徐桐和崇綺所希望的,對榮祿大發雷霆,自是勢所不能之事。可是,為了撫慰老臣,她亦不得不有所解釋與透露。

  「榮祿這麼做法,是有點兒荒唐。不過,他的處境亦很難。洋人蠻不講理,多管閒事,不能不敷衍著。這件事是一定要辦的,或者變個法子就辦通了。等商量定了,我會告訴你們,你們聽我的信兒吧!」

  起了好大的勁,只落得這麼幾句話聽!徐桐心知鬥不過榮祿,心裡十分不快。崇綺比較有自知之明,進宮之前,對於告榮祿的狀,本未抱著多大的期望,他所關心的,只是溥儁能不能入承大統?此刻聽慈禧太后的口風,大事仍舊要辦,當然興奮,所以連連應聲:「是,是!」

  徐桐還想再問,所謂「變個法子」,是怎麼變法?莫非由皇帝頒罪己詔遜位?只是話還不曾出口,站在前面的崇綺已經「跪安」,只能跟著行禮,相偕退出。

  第二天就是十二月初一,軍機承旨,諮會內閣,頒了兩道明發上諭。第一道是:「現在朕躬尚未痊癒,所有年內暨明年正月應行升殿及一切筵宴,均著停止。」第二道是:「近因朕躬尚未痊癒,所有壇廟大祀,均經遣員恭代。明年元旦應恭詣皇太后前朝賀,荷蒙聖慈,以天氣嚴寒,曲加體恤,自應仰體慈懷,明年正月初一日,朕恭詣甯壽宮,在皇太后前行禮。王公百宮,均著於皇極門外行禮。至一切筵宴,業已降旨停止。是日,朕仍禦乾清宮受賀。」

  第一道上諭不足為奇,第二道上諭卻惹得人人議論,都說其中大有文章。但誰也看不透!不贊成廢立的,自感欣慰,指出最後一句:「是日朕仍禦乾清宮受賀」,是明告臣民,皇帝仍舊是皇帝,身分並無變化。贊成廢立的,卻另有一種說法:皇帝只朝甯壽宮,是以子拜母,不得在皇極門外率領王公百官行禮,就表示他己失卻統禦群臣的資格。至於最後這句話,就眼前來說,既未廢立,不得不然。一旦廢立成為事實,取消這句話,不過多頒一道上諭而已。

  儘管議論紛紛,而且很有人在鑽頭覓縫,想探聽到一個確實消息,以便趨炎附勢,無奈連軍機大臣都不明究竟。大家猜想,宮內一個李蓮英,宮外一個榮祿,一定知道「寶盒子」裡是一張什麼牌。可是,誰也別想從他們口中套出一言半語來。

  其中最焦急的自然是載漪。不過急也只能急在心裡,表面上不敢跟人談這件大事,怕的是不但招人笑話,而且熱中過分,傳到天威不測的慈禧太后耳中,會把一隻可能已煮熟的鴨子給弄得飛掉。

  這樣到了家家送灶的那天,忽然傳宣一道懿旨:「著傳恭親王溥偉、貝勒載濂、載瀅、載瀾、大學士、御前大臣、軍機大臣、內務府大臣、南書房、上書房、部院滿漢尚書等,于明日伺候。」

  這就很明顯了!近支親貴,獨獨不傳端郡王載漪,當然是特意讓他回避,以便迎立溥儁繼位。

  於是平時就很熱鬧的端王府,益發其門庭如市,不過賀客見了載漪,只能說一聲:「大喜、大喜!」卻無法明言,喜從何來?也有些工於應酬的官兒,竟向載漪「遞如意」。這是滿洲貴族中,有特大的喜事,申致敬賀的一種儀式。賀客心照不宣,載漪受之不疑,儼然太上皇帝了。

  到得傍晚,才有確實消息,是李蓮英來通知的:溥儁立為「大阿哥」。皇子稱「阿哥」,「大阿哥」便是皇長子之意。

  原來不是廢立而是建儲。李蓮英又解釋事先秘而不宣的緣故:清朝的家法,不立太子,如果事先宣佈,必有言官根據成憲,表示反對。縱或反對不掉,一樁喜事搞出枝節來,不免煞風景。因此慈禧太后決定,臨事頒詔,生米煮成熟飯,言官就無奈其何了!

  話是如此說,「大阿哥」到底不是皇帝。夜長夢多,將來是何結果,實在難說。因此,內心的失望憂鬱,非言可喻,想來想去,洋人可惡,擋住了他這場大富貴,可真是勢不兩立的深仇大恨了!

  ※ ※ ※

  慈禧太后黎明升殿,皇帝及王公百官,早就在「伺候」了。

  寶座不象平時後帝同禦,東西並坐。只設一座,皇帝是站在慈禧太后身旁。禦案前面跪的是溥儁,他身後方是王公百官,照例,由慶親王奕劻領頭。

  「詔書呢?」慈禧太后問皇帝。

  皇帝一無表情地從身上摸出一張黃紙來,「慶親王,」他說:「你來念!」

  於是奕劻跪接了上諭,起身宣讀:「朕沖齡入承大統,仰承皇太后垂簾訓政,殷勤教誨,巨細無遺,迨親政後,正際時艱,亟思振奮圖治,敬報慈恩:即以仰副穆宗毅皇帝付託之重。乃自上年以來,氣體違和,庶政殷繁,時虞叢脞。惟念宗社至重,前已籲懇皇太后訓政,一年有餘,朕躬總未康復,郊壇宗廟諸大祀,不克親行。值茲時事艱難,仰見深宮宵旰憂勞,不遑暇逸,撫躬循省,寢食難安。敬溯祖宗締造之艱難,深恐勿克負荷。且入繼之初,曾奉皇太后懿旨,俟朕生有皇子,即承繼穆宗毅皇帝為嗣,統系所關,至為重大;憂思及此,無地自容,諸病何能望愈?用再叩懇聖慈,就近於宗室中慎簡賢良,為穆宗毅皇帝立嗣,以為將來大統之畀。再四懇求,始蒙俯允,以多羅端郡王載漪之子溥儁繼承穆宗毅皇帝為子。欽承懿旨,欣幸莫名,謹仰遵慈訓,封載漪之子溥儁為皇子。將此通諭知之。」

  等奕劻念完,皇帝已取下頭上所戴的紅絨結頂貂帽,親手戴在溥儁頭上。

  於是嘴唇撅得老高的大阿哥溥儁,向皇帝一跪三叩首謝恩,接著又向慈禧太后也行了同樣的大禮。

  顯然的,慈禧太后因為做了祖母而大為高興,滿臉慈祥,笑容不斷,帶著那種象任何人家老奶奶對孫兒逗笑取樂的歡暢神情說:「怎麼不先謝我?」

  見她是如此欣悅,慶王便帶頭賀喜:「皇太后無孫有孫,毅皇帝無子有子了,大統有歸,皇上了掉多年來的一樁心事。

  奴才等叩賀大喜!」

  說完碰頭,大家亦都跟著他行了禮。慈禧太后笑道:「這是家事,可也是國事。大家同喜!明天你們給皇帝遞如意!」

  聽得這話,側立在旁的皇帝,搖搖晃晃地一轉身,斜著朝上哈腰,是俯首聽命的樣子。那轉身的動作,與彎腰的姿態,就仿佛「大劈棺」那出戲中的「二百五」。

  「大阿哥的書房,可是頂要緊的一件事。」慈禧太后的臉色變得很嚴肅了,「當初選師傅是選錯了!到底講道學的靠得住些。崇綺現在沒有什麼緊要差使,看他精神也很好,派他給大阿哥上書。」

  崇綺不在召見的班次之列,便由軍機領班的禮王答說:「是!奴才一下去就傳旨給崇綺!」

  「書房得有人照料。」慈禧太后說:「派徐桐去!」

  「是!」徐桐響亮地應聲,「奴才年力衰邁,不過不敢辭這個差使。大阿哥的書房,奴才請旨,不妨開弘德殿,這是穆宗毅皇帝當年典學之地,正好子承父業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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