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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一七


  提到洋人,榮祿想起久藏在心的一件事。雖然洋文報紙對維新失敗及廢立諸事,多所譏評,究不知各國公使是何說法?早想托李鴻章打聽一下。不過,打聽的目的變過了,以前是想明瞭各國公使的態度,決定自己的最後態度,此刻他說:「為了搪塞上頭,想請中堂探探各國公使的口氣,我對上頭好有話說。」

  李鴻章沉吟了一會答說:「此事我不便先開口問人家,這幾天各國公使要替我餞行,如果提起來,我可以順便問一問。否則,就無以報命了。」

  到了第三天,李鴻章有了答覆。他寫信給榮祿說:各國公使表示,若有廢立之事,各國雖不能干預中國的內政,但在外交上必將採取不承認新皇帝的政策。

  這樣的機密大事,本不宜形諸筆墨,而李鴻章居然以書面答覆,正表示他對他所說的話,完全負責。領會到這一點,榮祿的主意更堅定了。

  ※ ※ ※

  十一月二十八,大雪紛飛,徐桐與崇綺一大早沖寒冒雪,直趨宮門,「遞牌子」請見慈禧太后,為的是兩人擬好了一道內外大臣聯名籲請廢立的奏稿,要請懿旨定奪。

  「稿子很好!」可是慈禧太后還是那句話:「你們得先跟榮祿商量好!」

  兩人退回朝房密議,決定只傳懿旨,不作商量。倘或榮祿不聽,找個人出來參他,拿頂「違抗懿旨」的大帽子扣在他頭上,看他受得了受不了?

  商議停當,隨即出宮,坐轎直奔東廠胡同榮府。帖子一遞進去,榮祿便知來意不善。但絕不能擋駕,且先請了進來再說。

  榮祿的起居豪奢是出了名的,那間會客的花廳極大,懸著雙重門簾,燒起兩個雲白銅的大火盆,所以溫暖如春。徐桐和崇綺腰腳雖健,畢竟上了年紀,冷熱相激,頓覺喉頭發癢,咳個不住,主人家的聽差替他們又灌茶、又捶背,鬧了好一會才得安靜下來,跟榮祿寒暄。

  三五句閑白過後,徐桐向崇綺使個眼色,雙雙站起,崇綺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白摺子,「奉太后旨意,有個稿子讓你看一看!」他一面說,一面將奏稿遞了過去。

  榮祿不能不接,接過來一看案由,果不其然,是奏請廢立,當時大叫一聲:「哎呀!我這個肚子,到底不饒我啊!」說著,一手捧腹,一手就將折稿遞還,等崇綺上當接回,榮祿又說:「昨兒晚上鬧肚子。方才我正在茅房裡,還沒有完事,聽說兩公駕到,匆匆忙忙提了褲子就出來了。這會兒痛不可當,喲、喲、喲!這個倒楣的肚子!」

  話還未完,人已轉身,傴僂著腰,一溜歪斜地往裡走了去。崇綺歎口氣說:「來得不巧!」

  「拉稀不是什麼大毛病。」徐桐答說:「咱們且烤烤火,等一會兒。」

  這一等等了將近一個鐘頭,還不見榮祿複出。只是榮家款客甚厚,點心水果接連不斷地送上來,蓋碗茶換了一道又一道。因此,兩老雖然滿心不悅,卻發不出脾氣。

  「你家主人呢?」徐桐一遍一遍問榮家下人:「何以還不能出來?」

  「累中堂久等!」榮家下人哈著腰答說:「在等大夫來診脈。」

  榮祿何嘗有病?藉故脫身,正與武衛軍的一班幕僚如樊增祥等人在籌畫對策。此事已密商了好久,始終沒有善策,到這時卻非定策不可了!反復衡量利害得失,總覺得無法面面俱到,唯有下定破釜沉舟的決心,力求保全大局。

  於是,裝得神情委頓地,再度會客,一進門便拱拱手,連聲「對不起!」然後一面在火盆旁邊坐下來,一面說道:「剛才沒有看清楚,是怎麼回事啊?」

  「你請細看!」崇綺將奏稿遞了給他,「仲華,這是伊霍盛業,不世之功!」

  榮祿裝作不懂伊尹放太甲、霍光廢昌邑王的典故,一手接奏稿看,一手取銅管撥炭。將炭撥得愈加熾旺,火苗融融之後,很快地將奏稿捏成一團,投入火盆,口中還說了句:「我不敢看呐!」

  兩老大驚失色,想伸手搶救,已自不及,一蓬烈焰,燒斷了載漪想做太上皇的白日春夢。

  徐桐氣得身子發抖,顫巍巍站起來,手指著榮祿,厲聲斥責:「這個稿子是太后看過的,奉懿旨命你閱看,你何敢如此!」

  「蔭老,」榮祿平靜地說:「我馬上進宮。如果真的是太后的意思,我一個人認罪。」

  「好,好!」徐桐知道徒爭無益,唯有趕緊去向端王告變,便說一聲:「有帳慢慢算!」拉著崇綺,掉頭就走。

  榮祿不敢絲毫耽擱,立即換了公服,坐車直投甯壽宮北面的貞順門,請李蓮英出來說話。

  「這麼大的雪,你老還進宮!」李蓮英問道:「什麼事啊?」

  「還不就是你知道的那回事!蓮英,煩你上去回一聲,我有話非立刻跟老佛爺回奏不可!」

  「那就來吧!」

  李蓮英領著榮祿,一直來到養心殿后的樂壽堂,做個手勢讓他在門外待命,自己便進西暖閣去見慈禧太后,將榮祿的話,據實陳奏。

  「他有什麼事呢?」

  「榮中堂沒有跟奴才說,奴才也不敢問。不過,這麼大的雪,又是下午,特為進宮『請起』,想來必是非老佛爺不能拿主意的大事。」

  慈禧太后想了想,點點頭說:「我知道了,讓他進來吧!」

  門外的榮祿,在這待旨的片刻,望著漫天的風雪,盡力想些淒涼悲慘之事,從祖父培思哈在平張格爾之役中殉難想起,接下來想咸豐初年,伯父天津總兵長瑞、父親涼州總兵長壽,並從崇綺的父親賽尚阿進兵廣西平洪楊,在龍寮嶺中伏,雙雙陣亡,一門孤寡,煢煢無依的苦況,以及早年在工部當司官,誤觸肅順之怒,以致因贓罪被捕下獄,所遭受的種種非人生活。再一轉念,記起珍妃就拘禁在景祺閣後,貞順門旁,與宮女住所相鄰的小屋中,每日飲食從門檻底下遞進去,污穢沾染,真個是塵羹土飯!象這樣的天氣,既無火爐,又不見得能夠換一換窗紙,不知道凍成什麼樣子?綺年玉貌的天家內眷,受這樣的苦楚,言之可慘!

  就這塞腹悲愴釀成盈眶熱淚,一進門在冰涼的青磚地,「冬冬」碰了兩個響頭,叫一聲:「老佛爺!」隨即就痛哭失聲了!

  慈禧太后大驚,失去了平日那種任何情況之下,說話都保持著威嚴從容的神態,張惶失措地嚷著:「怎麼回事,怎麼回事?」

  「徐桐、崇綺到奴才那兒來過了。」榮祿哽咽著說,「各國都幫皇上,就有那麼的怪事,連分辯都分辯不清楚。果真要幹這件事,老佛爺的官司輸了!老佛爺辛苦幾十年,多好的名譽,那一個不敬仰?如今冒這麼大一個險,萬萬不值!倘或招來一場大禍,奴才死不足惜,痛心的是我的聖明皇太后!」說到這裡,觸動這幾個月所受的軟逼硬擠、冷嘲熱諷、諸般委屈,假哭變成真淚,泉湧而出,號啕大哭。

  慈禧太后被鎮懾住了!既懾於洋人態度之不測,亦懾于榮祿哭諫的聲勢,不自覺地用一種畏縮讓步的聲音說:「你別哭,你別哭!咱們好好商量。」

  「是!」榮祿慢慢收淚,但喉頭抽搐,還無法說得出一整句的話。

  「蓮英!」慈禧太后吩咐,「給榮大人茶。」

  李蓮英見此光景,料知必有此小小的恩典,早就預備好了。不但有茶,還有熱手巾把子。榮祿磕了頭謝過恩,拿手巾擦一擦眼淚,喝兩口茶,緩過氣來,方始將與樊增祥等人商定的計畫,說了出來。

  「皇上身子不好,也沒有幾年了!」他說,「宋朝的成例,不妨仿效,宋仁宗沒有皇子,拿侄子撫養在宮裡,後來接位就是英宗……」

  「啊,啊!」慈禧太后想起來了,《治平寶鑒》上就有這個故事,「這倒也是一法。」

  「照奴才看,只有這個法子。如果立溥儁為阿哥,他今年十五歲,再費老佛爺十年辛苦的教導,那時候就什麼都拿得起來了!」

  慈禧太后沉吟了好一會說:「這個辦法使得!就有一層,本朝的家法,不立太子,話不好說。」

  「依奴才看,總比廢立的話好說些!」

  這話近乎頂撞了,但慈禧太后並不在意,只問:「該怎麼說才冠冕堂皇?」

  「當初立皇上的旨意,原說生有皇子,承繼給同治爺,現在沒有皇子,就得另外承繼。這是名正言順的事。」

  「就照這麼說也可以。你找人擬個稿子來我看。」慈禧太后正一正顏色叮囑:「這件事就咱們兩個,你先別說出去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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