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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一一


  也許是為了報復在刑部大堂的質問頂撞,監斬的剛毅,將楊銳和劉光第,放在最後處決,讓他們眼看同伴一個個倒下去,在臨死之前,還要多受一番折磨。

  劉光第斬訖,時已薄暮,昏暗中躺著六具無頭的屍體。人潮散失,留下一片淒厲的哭聲。哭得最傷心的是楊銳的兒子楊慶昶。此外或則親友,或則僮僕,都有人哭。唯獨康廣仁,如王五所預知的,身後寂寞,近在咫尺的廣東會館中,竟無人過問。

  譚嗣同畢竟身首異處了!而且雙眼睜得好大,形相可怖。

  張殿臣跪在地上祝告:「譚大叔,你老死得慘……」

  「不是死得慘!」突然有人打斷他的話,「是死得冤枉!」

  張殿臣轉臉仰望,是四十來歲,衣冠楚楚的一位讀書人。

  便即問道:「貴姓?」

  「敝姓李。」此人噙著淚蹲了下去,悲憤地說:「複生,頭上有天!」

  說完,伸出手去,在死者的眼皮上抹著,終於將譚嗣同死所不瞑的雙目,抹得合上了。

  ※ ※ ※

  榮祿的寓處,賀客盈門。賀他新膺軍機的恩命。直隸總督北洋大臣由裕祿接替,但權柄大減。懿旨:北洋各軍仍歸榮祿節制,以裕祿為幫辦。

  然而上門的賀客,卻無法見到主人。榮祿是拜訪李鴻章去了。

  「我也是剛接到消息。仲華,你的新命是異數,既掌絲綸,又綰兵符,未之前聞!」李鴻章讚歎不絕地說,「難得,難得!」

  「實在是推不掉。」榮祿惶恐不勝地答說:「我真不知道怎麼才能兼顧,特地向中堂來討教。」

  「言重、言重!」李鴻章連連拱手,「說實話,我也不知道你怎麼才能兼顧?不過,亦不必操之過急,慢慢兒摸索,總可以摸索出一條兩全之道來。」

  「是!好在有中堂在這裡,不愁沒有人指點。尤其是洋務。」

  榮祿突然問道:「中堂看樵野值不值得保全?」

  「這,」李鴻章笑笑,「仲華,你難倒我了!」

  「喔!」榮祿困惑地說:「請中堂明示。」

  「倘說不值得保全,人才難得,張樵野辦洋務,見識雖還欠深遠,總算也是一把好手。但是,要說值得保全呢,煌煌上諭,明明說他劣跡甚多,誰要保他,就脫不了黨護之嫌。仲華,你知道的,我的『入閣辦事』,實在是不辦事,後生可畏,老夫耄矣!實在無可獻議,亦不敢獻議。」

  言下大有牢騷,「後生可畏」四字,尤其覺得刺耳。榮祿轉念一想,讓他的抑鬱發洩出來亦好,至少可以瞭解他是怎麼一種想法,然後才能相機疏導,爭取支持。他很清楚,自己政務兵權雖已一把抓,而能不能抓得住,要看幾個人的態度,最重要的就是李鴻章。恩命初頒,丟下所有的賀客,來訪此老,正就是要表示自己對他格外尊禮的誠意。既然如此,他發多大的牢騷,那怕指著和尚罵賊禿,也得捏了鼻子受他的。

  因此,他臉上浮起深厚的同情,甚至是歉疚,垂著頭低聲說道:「中堂的牢騷,我知道。太后聖明,亦全在洞鑒之中。

  將來一定有借重威望的時候。」

  提到「威望」,李鴻章的牢騷更甚:「說什麼威望,真是令人汗顏無地!東西洋各國,倒還都知道李鴻章三字。承列國元首君王,禮遇有加,都以為國有大政,少不得有我一參末議的份兒。哼!」他自嘲似地冷笑,「誰知道剛子良之流,居然是真宰相。翁叔平當年是看中他那一點而保他,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。聽說翁叔平之歸田,就出於他所保的人的『成全』。果爾如此,是誤國而又自誤,書生有權,往往會搞得這樣子窩囊。言之可歎,歸於氣數而已!」

  聽得這一番話,榮祿又驚又喜,原來「後生可畏」是譏嘲剛毅的話!聽他對剛毅這樣深惡痛絕,正好藉以為助,且先說兩句推心置腹的話,將此老先抓緊了他。

  「這幾年來的朝局,再沒有比中堂洞徹表裡的。」榮祿將身子挪一挪近又說:「昨天慈聖召見,特別提到,說『只要我一天管事,決不會讓李某人坐冷板凳。不過要借重他,也要保全他,讓他重回北洋,不是好辦法。你得便傳話給他,就說我說的。決不會忘記他平長毛、平撚子,保大清天下的功勞。』」

  「慈恩深厚,感激莫名!」李鴻章感念平生,不覺激動,「大清是滿清的天下,我輩臣子,本不當分什麼畛域,不過漢人不盡蠢才,旗人亦不盡忠誠。說到當年平長毛、平撚子,兩宮垂簾,賢王當國,一再降旨聲明:只要于局勢有益,統兵大員,盡可放手做去,朝廷不為遙制。大哉王言!孰不感泣,力效馳驅?這是當年能夠削平大亂,再造山河的一大關鍵。仲華,如今維持大局,你的地位就仿佛當年的文文忠,你不進言,就沒有人能夠進言了!」

  將榮祿比為同光之交的名臣文祥,身受者真有受寵若驚之感。細想一想李鴻章的話,知道他的真意是要勸慈禧太后重用漢人。這話在剛毅之流,一定以為大謬不然,而在榮祿卻深有同感。當即很懇切答說:「這話出於中堂之口,不同泛泛之論,我一定密陳慈聖。」

  感于榮祿的誠懇,亦是真心切望局勢能夠穩定,李鴻章自覺有一傾肺腑的必要,「我有兩句話,遇著可與言之人,可與言之時,不能不說。仲華,請切記。」他屈著手指說,「第一、論事不論人,論人不論身分。第二、內爭會引起外侮。」

  他說一句,榮祿在心中複誦一句,立即咀嚼出他蘊含在內的意思。第一、是泯滅滿漢之分,尤其要裁抑親貴。第二、內爭須有一個限度,足以引起外侮的內爭,決不容許發生。

  他平日亦有類似的想法,但不如李鴻章看得透徹,說得精切,所以心悅誠服地說:「中堂的訓誨,終身不敢忘!」

  「言重,言重!」李鴻章用極鄭重的語氣說:「仲華,我這兩句話,你只能擱在心裡。而且,千萬不能操之過急!先師曾文正用兵,得力於八個字:『先求穩當,次求變化。』其言可味。」

  這幾句話,在榮祿更覺親切有味。想想自己的處境,軍機處有剛毅相嫉;朝班有徐桐之流的假道學責望;而最堪憂慮,亦最難消弭的隱患是:親貴中正在覬覦大位,密謀廢立,以自己的地位,將來勢必捲入漩渦。來日大難,唯有先求穩當,立於不敗之地,才能斡旋大局,有所作為。

  轉念及此,起身長揖:「謹受教!中堂今天的開示,真正一生受用不盡。」

  ※ ※ ※

  局勢應該儘快求穩定的見解,為慈禧太后衷心所接受。因此,康黨只再辦了不多幾個人。張蔭桓當然難討便宜,革職充軍新疆,交地方官嚴加管束;翰林院侍讀學士徐致靖永遠監禁;徐致靖的兒子湖南學政徐仁鑄革職永不敘用;梁啟超的至親、禮部尚書李端棻亦是革職充軍新疆的罪名。

  新黨獲罪,舊黨亦即是後党,自然彈冠相慶。首先是因阻止王照上書而為皇帝革職的禮部尚書懷塔布,由於他的父親,以前做過兩廣總督的瑞麟,曾經資助過慈禧太后的娘家,而懷塔布的妻子又是慈禧太后的「清客」,經常出入宮禁,因而懷塔布首蒙恩命,補為都察院左都禦史兼總管內務府大臣。

  其次是禮部的堂官。廖壽恒調補李端棻的遺缺,空出來的刑部尚書,由於剛毅的力保,以左侍郎趙舒翹坐升。禮部的滿缺尚書裕祿,外放直隸總督,亦應補人。慈禧太后決定拿這個職位來酬庸雖無大用而對她始終忠誠的「老派」。

  慈禧太后口中的「老派」,便是倭仁以來規行矩步、開口便是聖賢的「道學先生」。如今老派的首領是徐桐。慈禧太后從逐去翁同龢以後,越發覺得此人可取,所以召見之時,優禮有加,特命太監扶掖上殿。行禮以後,讓他站著回話。

  「你今年七十幾?」

  徐桐是漢軍——旗籍漢人。所以用旗人的自稱答說:「奴才今年整八十。」

  「啊!」慈禧是失笑的神情:「你看,我都忘了!今年四月裡不是賜壽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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