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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〇九


  「倒也不必這麼張惶。」慈禧太后又問道:「你們看裁撤的六個衙門,應該不應該恢復?」

  「皇太后聖明。」剛毅碰個頭說,「奴才替那六個衙門的大小官員,叩謝慈恩。」

  「其實……」慈禧太后躊躇了一會,慨然說道:「嗐!那個衙門該留,那個衙門該裁,也不去說它了!反正要恢復都恢復。寫旨來看!」

  於是,剛毅側轉臉去,向廖壽恒看了一眼。廖壽恒便磕個頭,傴僂著身子退出殿去,找個可以安放筆墨的地方,親自撰擬上諭。

  「此外應興應革的大事還多,不過得慢慢兒來。」慈禧太后視線越過剛毅,落在他身後諸人臉上,「裕祿,你們幾個看,如今必得馬上要改的,有那些事?」

  「朝廷廣開言路,原是好事。不過,國家大政,也不是人人都能議論的。不該奏事的人,都湊熱鬧上摺子,有些是老生常談,有些是隔靴搔癢,還有不知所云的,真正是徒亂人意,一無用處。奴才愚見,以為應請明降諭旨,凡不應奏事人員,不准擅遞封奏,以符定制。」

  「這是應該的!」慈禧太后問道:「王文韶,你經得事多,看這幾個月的所謂『新政』,老百姓最痛恨的是那幾件事?」

  王文韶雙耳有些重聽,除了聽見慈禧太后喊自己的名字,以及看出意在詢問之外,「上頭」說些什麼,一無所知。遇到這樣的情形,他有個應付的辦法,便是守著道光以來那班「太平宰相」一脈相傳的心訣:「多磕頭,少說話。」

  此時磕頭,表示沒有意見。慈禧太后便又指名問錢應溥,他陳奏了兩件事:一件是朝局務求安定;一件是各省祠廟,不在祀典者,一律改為學堂一事,地方奉行不善,形成騷擾,請降旨禁止。

  慈禧太后對於安定朝局這一點,不曾有何表示,停止各省祠廟改設學堂則深以為然。接下來再問興革事項,剛毅可就又忍不住要發言了。

  他亦是陳奏了兩件事:一件是原有詔旨,自下科起始,鄉會試廢止八股,一律改試策論。剛毅建議,一仍其舊,恢復八股文。

  「八股文的卷子,我也看過,竟不知道說的是些什麼?」慈禧太后一面說,一面擺頭,「兩把兒頭」上的明黃流蘇,晃蕩得很厲害,「倒是策論,問什麼答什麼,誰有見識,誰沒有見識,還看得出一個好壞。」

  這是不主張恢復八股,剛毅應一聲:「是!」

  「其實新政也不一定樣樣都壞,從同治以來,不也辦了許多新政?皇帝當初跟我說,要辦新政。我說,誰不願意國富民強?只要真的對國家有益處,我沒有不贊成的。剛才榮祿也說,新黨要辦,新政不一定都得廢了!離經叛道,壞祖宗成法的,自然要廢,有些有道理的,又何必廢它?」

  一聽慈禧太后支持榮祿的見解,剛毅大不服氣,本來預備順從的,頓時非爭不可了。

  「回皇太后的話,開科取士,用八股文就是祖宗的成法,所以稱為『制藝』。」他提高了聲音說,「如今的新政,跟皇太后當年垂簾所行的新政不同。如今的新政,全是康有為想出來的花樣。若說康有為要嚴辦,康有為想出來的新政不必廢,那,自己可就站不住腳了。」

  這話形同頂撞,尤其是搬出「祖宗成法」這頂大帽子,針鋒相對,更堵住了慈禧太后的嘴。訓政之初,必須樞臣效命,她只好讓步:「說得也有點道理。那就恢復吧!」

  「喳!」剛毅答得很響亮,接下來又陳奏第二件事:「文科既然恢復舊章,武科亦應同樣辦理。仍舊考試馬步箭刀弓石等等技藝,不必考試什麼洋槍洋炮……」

  「這件事,我可不能答應!」慈禧太后截斷他的話說,「弓箭不管用了!這些軍務上頭的事,你不懂!慢慢兒再說吧。」

  這碰了很大的一個釘子。剛毅不敢再說,心裡當然更不舒服,因為武科改制這一項新政,為榮祿所全力贊同。而慈禧太后所說的,「軍務上頭的事你不懂」,明是指他不如榮祿。

  這是剛毅覺得最不能容忍的一件事。

  慈禧太后亦覺得話不投機,十分無趣,兼以年高神倦,便結束了這一天的「常朝」。

  等軍機處將承旨所擬的上諭,用黃匣盛放,進呈御覽,認可退回之時,黃匣中另附了一張慈禧太后的朱諭:「著榮祿在軍機大臣上行走,遺缺著裕祿去!」

  榮祿是大學士,而剛毅是協辦大學士,儘管入軍機在後,但後來居上,剛毅更覺不快,然而無可奈何。

  ※ ※ ※

  第二天是預定的會審康黨之期。陳夔龍坐車到刑部,走到半路,為總理衙門派來的蘇拉追了上來,叫住車子,氣喘吁吁地說:「陳老爺,刑部派人來通知,你老不必去了,用不著會審了!」

  原來有個陳夔龍的同鄉前輩黃桂鋆,現任福建道禦史,是守舊派的健將,前一天上折密奏,以為已捕康党,「宣早決斷」,為的是「恐其鋌而走險,勾結外洋,致生他變」,所以應該「速行處治,以絕後患」。又有一個說法,黃桂鋆是舊黨而非後黨,愛君之心,並不後人,深恐這樁欽案,一經會審,有人會任意攀扯,添過於上,使得已被幽禁的皇帝,處境更為窘迫,論他的本心,無可厚非。

  不論如何,這個建議在慈禧太后看,是快刀斬亂麻的好主意,尤其是在慶王陳奏,法使薦醫以及英使要求保全張蔭桓以後,如果牽延不決,使得洋人有插手干預的機會,必定大損朝廷的威信。因而在這天召見軍機時,下了一道上諭:「康廣仁、楊深秀、楊銳、林旭、譚嗣同、劉光第等,大逆不道,著即處斬。派剛毅監視,步軍統領衙門,派兵彈壓。」

  ※ ※ ※

  當陳夔龍回車不久,監斬大臣剛毅由刑部兩尚書崇禮與廖壽恒陪著,一起到部。大堂升座,立即召請主辦司官與提牢廳主事,宣明事由,吩咐提案內「官犯」到場。

  提牢廳的主事叫喬樹枬,四川華陽人,對這「六君子」,除卻康廣仁,無不欽佩。康廣仁不敢叫人恭維,是因為他的修養比同案諸人差得太遠,從被捕收禁那天起,就在獄中大吵大鬧,不時以頭撞壁,且哭且喊:「老天爺啊!那有哥哥做的事,要弟弟頂罪的道理?冤枉啊!」

  因此,喬樹枬奉了堂諭,便關照「司獄」與禁子:「除了那位康老爺一定會鬧,萬不得已只好上綁以外,其餘的五位老爺,你們要格外有禮貌。也不必說那些照例的話,只說『過堂』就是了。」

  所謂照例的話,大致是反話:明明哀悼之不遑,偏偏說一聲:「恭喜你老升天!」司獄受命,便從第一間開始,逐屋通知,請到院子裡去,預備過堂。

  第一間住的是譚嗣同,剛接得林旭的一首詩:「青蒲飲泣知何用?慷慨難酬國士恩。欲為君歌千里草,本初健者莫輕言。」這是用的後漢何進的典故。「千里草」與「本初」切董、袁二字,意思是兵諫之舉,應該謀之于董福祥,信任袁世凱,未免失之於輕率。

  譚嗣同受了責備,自然感慨,不過他是豪放樂觀的性情,到此地步,猶不改常態。亦用《後漢書》上的典故,就獄壁上題了一首詩:「望門投止思張儉,忍死須臾待杜根。我自橫刀向天笑,去留肝膽兩昆侖!」

  司獄等他寫完,方始開口:「譚老爺,今天過堂!」

  「一直到今天才過堂?」譚嗣同望一望院子裡,「就我一個人?」

  「不!一共六位。譚老爺回頭就知道了!」

  不多片刻,人已到齊,最後來到院子裡的是康廣仁,他一反常態,不但不哭不鬧,而且隱然有喜色。這因為司獄為了求一時的安靜,跟他撒了個謊,說過堂即可定罪,沒有什麼大不了的,也許只是一年半載的監禁。康廣仁信以為真,寬心大放,所以有此反常的神情。

  「各位,」司獄一面向所有在場的番役,投以警戒的眼色,一面指著門說:「請這面走!」

  刑部大獄稱為「詔獄」,俗名「天牢」,是前明錦衣衛的鎮撫司,共分南北兩座。兩百多年來,建制如舊,不論南鎮撫司,還是北鎮撫司,都有東西兩道角門。司獄這時指的是西角門,他人不以為意,劉光第卻臉色一變,隨即站住了腳。

  原來詔獄中多年的例規,如果釋放或只是過堂,都出東角門,唯有已經大辟定讞的犯人才出西角門。劉光第刑部司官出身,知道這個規矩,既驚且詫,大聲問道:「怎麼出西角門?」

  司獄知道自己疏忽了,趕緊指著東角門說:「是,是,該走這裡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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