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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〇八


  一聽這話,徐用儀先吃一驚,知道遇到難題了!向汪大燮使了個眼色,示意他亦用心想一想,倘或窮於應付時,須作支援。

  等呂班發過言,吳翻譯照實譯告:「今天看到皇上有病的上諭,頗為詫異,亦很關心。上諭中說,四月裡以來,就有不適,何以三四個月之中,未見談起?」

  「多謝貴公使關心。」徐用儀慢條斯理地答說:「聖躬違和已久,常有傳說,貴公使何以不知,其故安在?本大臣未便懸揣。」

  吳翻譯聽他這樣回答,臉有難色。顯然的,對於皇帝有病的傳言,受雇於法國公使館的中國人,如吳翻譯等等,一定不曾告訴呂班。倘或據實轉譯徐用儀的回答,或許他就會受到責備,所以顯得為難。

  不過,他還是跟呂班長長地說了一大篇,輔以手勢,似乎在解釋什麼?呂班聽完,點點頭問道:「皇帝生的是什麼病?」

  這不便瞎說,亦不能用打聽確實了再來奉告之類的話搪塞,徐用儀只好含含糊糊地答說:「皇上是積勞之故,精神不振,胃納不佳,夜眠不安。」

  「這是一般病人都有的症象,到底是什麼病?」

  這樣逼著問,頗使徐用儀受窘,汪大燮便疾書一個「肝」字,將紙片移到徐用儀面前。

  「大致是肝病。」徐用儀問吳翻譯,「呂公使要打聽得這麼清楚,是為什麼?」

  「我想他總有道理。」吳翻譯問道:「徐大人這話,要不要譯給他聽?」

  「不必!且聽他說。」

  呂班說的是:「肝臟有病的人,容易動怒。皇帝生這種病,在他左右的人,常會受到嚴厲的處罰,實在是件很不幸的事。」

  「是的。不過皇上賦性仁慈,倒未聽到有什麼處罰左右的情形。」

  「那很好!」呂班停了一下說,「上諭中要求大家保薦醫師。敝國有幾位在華傳教的神甫,精通醫道,我想舉薦兩位,為皇帝診治,以敦兩國交誼。」

  徐用儀聽完譯語,吃驚不小,急急答說:「多謝貴公使關愛,本大臣先代表敝國致謝。不過,薦醫一事,本大臣必須請旨辦理。此時不能作任何切實的答覆,請原諒。」

  呂班對於他的回答,並無不滿的表示,只問:「什麼時候可以得到答覆?」

  「大概要兩三天。」徐用儀說,「此事自須慎重,要問問御醫,也還要垂詢大臣。兩三天是最快的了。」

  「那麼,我准定三天以後,來聽回音。」

  說完,呂班隨即告辭。徐用儀送客出門,剛回來還未坐定,又有通報:英國公使竇納樂爵士來訪。

  這次是由英國股的章京,江蘇太倉籍的唐文治作筆錄。見了面,窘納樂首先向徐用儀道賀,接著便取出一封信來,隨帶的鄭翻譯說:「竇公使這封信是給李中堂的,請總理衙門轉交。」

  「既是致李中堂的信,何以不直接送到賢良寺去?」

  「竇公使的意思是,李中堂雖已退出總理衙門,但英國仍願以李中堂為交涉的對手,當他仍舊在總理衙門。」

  「噢!」徐用儀頗為不快,但不便發作,忍氣吞聲地說:「好吧!我派人轉送就是。」

  等鄭翻譯轉告以後,會談本該結束了,誰知竇納樂還有一番話:「信中表達了英國的一種意願,希望李相能設法營救張大臣。」

  張大臣當然是指張蔭桓。徐用儀心中冷笑,張蔭桓雖得李鴻章的提拔,但交誼不終,李鴻章未見得肯營救張蔭桓。而況,李鴻章正在倒楣的時候,這幾天方興未艾的一場大波瀾,他能避免捲入漩渦,已是萬幸,何敢多事,自討沒趣?竇納樂其人驕狂可惡,讓他撞木鐘去!

  因此,他冷冷地答說:「知道了!我會轉告李中堂。」

  「不光是轉告李相,還希望貴大臣轉告執政者,保全張大臣,對於促進中英邦交,很有幫助。」

  這又是使徐用儀無奈之事,唯有這樣答覆:「我會轉陳慶王。」

  等竇納樂一告辭,徐用儀立即吩咐套車,帶著汪大燮、唐文治所作的兩份筆錄,直趨慶王府。

  「王爺,」徐用儀說,「下詔求醫那道上諭真不該下的!惹得洋人插手干預,麻煩很大。請王爺看這份筆錄。」慶王一面看,一面皺眉,看完說道:「人家也是一片好意,似乎未便峻拒。這件事,你有什麼好主意?」

  「現在都得看慈聖的意思,誰也不敢胡亂出主意。我看,王爺不妨跟王、廖、裕三公談一談。」

  「我也是這樣想,且等明天跟他們談了再說。」

  ※ ※ ※

  王文韶、廖壽恒、裕祿都以軍機大臣而兼總理大臣,所以慶王要找他們談公事,最簡捷的辦法是親到軍機處。

  軍機處本是禁地,但貴為親王,自成例外。慶王排闥直入,而且在上位落坐,開門見山的道明來意。

  三位兼在總理衙門行走的軍機大臣還未答話,不在其位的剛毅卻謀其政,「這不是狗拿耗子嗎?」他大不以為然地,「豈有此理!」

  說法國公使薦醫為多管閒事,已失臣道,外使薦醫為皇帝診疾,用「狗拿耗子」的俗語來譬喻,更覺不倫。慶王心中不悅,便即正色答道:「這也不能說是人家愛管閒事。平常人家,親友交好,薦醫也是常有的事,何況一國之君,更何況下詔求醫,是自己請人家來管閒事。子良,你沒有辦過洋務,不知道其中的甘苦委曲!」

  「我是說,皇上有病,外國豈能干預。」剛毅猶自強辯,「再說,外國醫生也不配替皇上看病。」

  慶王懶得再理他,看著年紀最長的王文韶問:「夔石,你看這件事,應該怎麼辦?」

  「當然要奏請懿旨。想來慈聖不會答應。」

  「那是可想而知的。咱們得找個理由,怎麼謝絕人家?」

  王文韶想了一會,慢條斯理地答說:「有個說法。從前曾襲侯得病,請西醫診脈,結果不治而死。俞曲園太史的挽聯中有句話:『信知西藥不宜中。』中西體質互異,曾侯之薨,實非西醫的過失。今以萬乘之尊,不敢輕試西醫。法使的盛意,只有心領而已。」

  這個說法比較婉轉得體,都表贊同,慶王決定照此回奏。另有英國公使要救張蔭桓一事,因為有剛毅在座,他不願談論,而況上諭中已指明張蔭桓並非康黨,只交刑部暫行看管,諒無死罪,亦可不談。

  這樣想停當了,便關照侍衛「遞牌子」,等候召見。這一等等了半個鐘頭,猶無消息,不免奇怪,「此刻是誰的起?」他問,「這半天,還不下來!」

  「是榮仲華的起。」剛毅酸溜溜地說,「當今一等一的大紅人,又是『獨對』,只顧了他自己講得痛快,也不想想我們都在這兒等著!」

  單獨召見,稱為「獨對」,是軍機大臣最犯忌的事,因為不知道「獨對」些什麼?「上頭」忽然問到,會無從置答。而歷來召見的慣例,軍機總是在最後,為的先前召見的臣工,有何陳奏,好跟軍機商量。因此,榮祿進見的時候太久,軍機大臣便只能枯等了。

  在榮祿與剛毅之間,慶王自然傾向前者,所以忍不住替榮祿不平,「你也別那麼說!這一次的劇變,虧得榮仲華因應得宜。」他停了一下又說,「而況,今天的獨對,是太后宣召,並非仲華自己請起,太后有話要問,他不能不答。怎麼怪得到他身上呢?」

  剛毅碰了個釘子,只能退到一旁生悶氣。他的氣量最狹,暗中咬牙,非跟榮祿作對不可。因此,等叫了慶王的起,軍機大臣由於禮王病假,由他帶班進見時,凡遇榮祿的建議,他必持反對的論調。

  這天名為「訓政」,其實是慈禧太后獨攬大權,因為皇帝根本不在座。是何緣故,太后既未宣示,臣下亦不敢問,只是行禮以後,靜候垂詢。

  「這兩天外面的情形怎麼樣?」

  「歡聲雷動!」代為領班的剛毅,毫不思索地回答。「都說慈聖訓政,撥雲霧而見青天了。」

  「有人說,人心很不安。可有這話?」

  如果有這話,當然是榮祿所奏,剛毅便即答道:「奴才看不出來,有什麼人心不安?害怕的只不過是新黨。至於百姓,那個不額手相慶?不過,奴才說的是京裡的情形,地方上或者因為該管督撫,處置不善,難免人心浮動。奴才請旨,是不是該寄信各省,責成疆臣,加意防範。倘有造謠生事,擾亂地方情事,唯該督撫是問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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