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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〇七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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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回北洋,只怕我今生休想了!」李鴻章說,「多少人想奪我的兵權,尤其是榮仲華這樣厲害的腳色,豈肯輕易放手?」 「不然!」楊崇伊說,「他跟我表示過了,還是想入軍機。」 「入軍機亦未必不能掌兵權。這也不去說它了!姻兄,」李鴻章忽然問道,「你覺得我回北洋有意思嗎?」 「北洋到底是北洋……」 李鴻章搖搖手,不讓他再說下去:「老夫耄矣!那裡還能做重振雄風的春夢?看機會,象從前左文襄那樣,能擇一處善地容我養老,此願已足!」 聽得這一說,楊崇伊才知道李鴻章志在兩江或者兩廣。這兩處「善地」都是膏腴之區,以李鴻章的資格,不難到手。所謂「上了也好」,正就是表示,縱或不能重鎮北洋,不得已而求其次,亦比在京「入閣辦事」來得強。 李鴻章確是這樣的想法。但開府北洋,威風八面,究竟不能忘情,所以等楊崇伊一告辭,立即關照:「拿我的名片,去請總理衙門的陳老爺來!」 這位「陳老爺」是貴州人,名叫陳夔龍,字筱石,光緒十二年的進士,大卷子上錯了一個字,名列三甲,分發到兵部當司官,兼充總理衙門章京,忠厚練達,一貌堂堂,頗得李鴻章的賞識。 不過,這天他要找陳夔龍,另有緣故。因為陳夔龍官只五品,卻能上交名公巨卿。他前後三娶,元配是以前四川總督丁寶楨的侄女;現在這位續弦的太太,是已故軍機大臣許庚身的堂妹,與現任軍機大臣廖壽恒兩度聯襟,目前就住在東華門外廖府。所以李鴻章找他,能夠打聽到軍機處的消息。 其次,榮祿當兵部尚書時,在司官中最看重陳夔龍,不論查案,或是視察,每次出京,必以陳夔龍為隨員。同時,袁世凱倚為左右手的幕僚徐世昌,是陳夔龍的同年。所以對於天津的消息,他是相當靈通的。 更其重要的是,陳夔龍在總理衙門,深得慶王奕劻的信任,專管與北洋往來的密電。李鴻章知道,榮祿有何密奏,慈禧太后有何密諭,都由慶王轉承,亦必都由陳夔龍經手譯遞。 所以,要打聽眼前的一切最高機密,更非找陳夔龍不可。 ※ ※ ※ 「筱石,」李鴻章開門見山地問,「北洋有什麼電報?」 「很多!」陳夔龍問,「不知道中堂問的那一方面?」 「聽說榮仲華又要進京了?」 「是!是奉太后的密諭,帶印進京。大概明後天可到。」 「帶印進京?」李鴻章詫異地問,「莫非北洋不派人護理了?」 「不!電諭上說明白的,直隸總督、北洋大臣都由袁慰庭護理。」 李鴻章認為袁世凱將要「大用」的看法證實了,反倒有爽然若失之感。惘惘之情,現於形色,好半晌說不出話來。 「聽慶王說,上頭對袁慰庭還不大放心,是榮中堂力保的。不過,榮中堂對他亦未見得放心,無非驟當大變,力求安定而已。」陳夔龍憂形於色地說,「宮闈多故,劇變方殷,有些傳聞,真為臣子所不忍聞。」 「喔!」李鴻章很注意地問:「有些什麼傳聞?」 「說皇上曾一度離開瀛台,結果被攔了回去。」 「真是聞所未聞!」李鴻章不斷搖首嘆息,「大局決裂到如此地步,著實可憂。只怕內亂引起外患,我看各國公使快要插手干預了。」 「英國公使原在北戴河避暑,已經趕回來了,聽說就在這一兩天之內,怕要寫信給中堂。」 「寫信給我?」李鴻章問,「所為何來?」 「聽說張樵公逮問,英國公使頗為關心,或許會寫信給中堂,試圖營救?」 「營救?」李鴻章是覺得很好笑的神氣,「今日之下,我李某算老幾?別說泥菩薩過江,沒有力量救他,就有……」 他突然發覺自己失言,雖縮住了口,但亦跟說出口來一樣,倒不如索性說明了它。 「筱石,有件事不知道你有所聞否?我這趟出總署,就是張樵野搗的鬼。這十幾年以來,我對他處處提攜,而他總覺得有我在,他就出不了頭,所以早就存著排擠我的心。誰知道他也有今天這樣的下場!人心如此之壞,難怪大局會糟到今天這個樣子!」 陳夔龍對張樵野——張蔭桓雖無好感,但亦並無惡感。李鴻章「早年科甲、中年戎馬、晚年洋務」,無論從那方面看,都有足夠的資格批評張蔭桓,但自己是個司官,不便對上官任意指摘,因而保持沉默。李鴻章亦就很知趣地不再往下說了。 「中堂還有什麼吩咐?」 「不敢當!」李鴻章想了一下說,「我如今閉門思過,除非特召進宮,平時步門不出,外面的消息都隔膜了,既不敢打聽,亦沒有人見顧。老驥伏櫪,待死而已!」 「中堂千萬不必灰心!」陳夔龍就知道他還有千里之志,很懇切地安慰他說,「謀國還賴老成。慈聖訓政,一定要借重中堂的。如果有什麼消息,自當隨時來稟告。」 「承情之至!足下不忘故人,感何可言?長日多暇,歡迎你常來談談。」 「是!」陳夔龍起身告辭,請安起來,又低聲問道:「榮中堂一到,大概總要見面的,中堂可有什麼話,要我帶去?」 「話很多,不過,都不要緊。」李鴻章沉吟了一下說,「只請你帶一句話,我很想出京走走!」 「是!一見了榮中堂我就說。」 ※ ※ ※ 也不過天色方曙,慶王就派了侍衛來請陳夔龍,說在府中立等見面。 匆匆趕來,只見慶王公服未卸,是剛剛朝罷回府的模樣。陳夔龍剛行過禮,看見門上又領進一個人來,是他的同僚,工部郎中兼充總理衙門章京的鐵良。 「有件案子,非請兩位幫忙不可!」慶王說道,「為張樵野他們拿問,崇受之上了一個摺子……」 原來刑部尚書兼步軍統領的崇禮,經辦大捕新黨一案,深感責任太重,不勝負荷,所以依照「重大案件奏請欽派大學士、軍機大臣會同審訊」的成例,上折請求援例辦理。奉到的懿旨是:「著派御前大臣、會同軍機大臣、刑部、都察院審訊,克期具奏。」 「御前的班次,向來在內閣、軍機之前,所以大家公推我主持。這一案非比尋常,交給別人,我不放心!請兩位辛苦吧!」 「是!」陳夔龍覺得有句話不能不問。「王爺,原奏請派大學士、軍機,何以旨意改派御前?此中或有深意,不知王爺想過沒有?」 「如果是派大學士,當然由李少荃主持,慈聖的意思是不願他為難。」慶王接著又說:「同案的幾個人,情形不同,聽說楊銳、劉光第都是有學問的人,品行亦很好,如果一案羅織,有欠公道,應該分別辦理。兩位到了部裡,可以把我的意思告訴他們。」 陳夔龍心想,不派大學士決非體諒李鴻章,不願使他為難,多半是怕李鴻章會有所偏袒。由此可見,慈禧太后對懲辦這一案,主課重刑。而聽慶王的口風,楊銳、劉光第可從寬減,其餘只怕不是大辟 便是充軍的罪名了。 於是辭出慶王府,轉到總理衙門,先備諮文,知照刑部,敘明會審緣由。其時宮門抄已經送到,其中便有崇禮所上奏摺的原文,而上諭指明受審是徐致靖、楊深秀、楊銳、林旭、譚嗣同、劉光第、康廣仁共七人。至於張蔭桓,「雖經有人參奏,劣跡昭著,惟尚非康有為之党,著刑部暫行看管,聽候諭旨。」最後特別宣示:此外官紳中有被康有為「誘惑之人,朝廷政存寬大,概不深究株連,以示明慎用刑之意。」 總理衙門的官兒,常跟洋人打交道,在局外人看,都不免有新黨之嫌,如今連受康有為「誘惑」的人都可不受株連,新黨耳目更不在話下。因而看完這道上諭,無不有如心裡放下一塊石頭的輕鬆之感。 可是看到另一道上諭,心情卻又沉重了。皇帝自道,「從四月以來,屢有不適,調治日久,尚無大效。京外如有精通醫理之人,即著內外臣工,切實保薦候旨。現在外省者,即日馳送來京,勿稍延緩。」 大家都明白,這是廢立的先聲。京中早有許多流言,說「遲早必換皇上」,這道上諭,已見端倪。但是「皇上」是那麼容易換的嗎?總理衙門的官兒都有些擔心,怕因此而會引起各國公使的干預,又無端引起許多難以料理的糾紛。正在相與諮嗟之際,聽見馬蹄得得,夾雜著輕快的輪聲,入耳便知是與後檔車不同的西洋「亨斯美」馬車,當然是有洋人來了。 來的是法國署理公使呂班,要見慶王或者任何一位總理大臣。李鴻章被逐,張蔭桓被捕,慶王及由軍機大臣兼任的總理大臣,很難得來,在衙門裡的,只有一個曾為翁同龢所排擠,這一天又奉旨回本衙門的吏部左侍郎徐用儀。 總理衙門辦事的規制,凡是與洋人會談,必由章京作筆錄,章京以國別分股。法國股的章京,一共九個人,最能幹的是一個杭州人汪大燮,與籍隸海鹽的徐用儀是浙江大同鄉,當然順理成章地由他來作筆錄。 翻譯姓吳,是呂班帶來的。賓主四人,在一張大餐桌的兩面,相對坐定,略作寒暄,談入正題,吳翻譯先有所透露,呂班此來,是為了探問皇帝的病情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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